三人离开丹阳郡,昼夜兼程,倍行赶路,登长江客船,过瓜州古渡,数日后,走入淮南道境内。紧接着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又赶了十几日,终于和立秋同时到了广陵郡。
一入江都县,敕造天工府近在咫尺,秦画不愿耽搁,径直要奔舅公府上查看。
朱雀阻拦道:“不可,倘若府上平安无事,一切都还好说;一旦传言是真,天工府定已沦为血海阁囊中之物,我们贸然登门,无异于自投罗网。”
秦画停下脚步,蹙眉思忖道:“有理,今日不同以往,直来直去定要吃亏,须得想个万全之策。”
音曦道:“这个好办,咱们莫以查案为念,只当是来江都游玩,先在城中四处逛逛,旁敲侧击地询问百姓,只要耐心,必能有所收获。”
三人便寻了店房安身,随后扮作闲游之客,专在人群聚集场所留心。
江都县钟灵毓秀,人才辈出,风光景物堪称天地精粹,富庶繁华可居广陵之首。名楼雅阁、高府阔庄,风流俊秀,自不必说;宽街窄巷、长路短桥,曲径通幽,亦有妙处。若休憩,驻足便有香茶甜酒、鲜果新炊;若观游,举目即是玉器古玩、诗集画卷。
秦画初入此城,见外景变化天翻地覆,一切皆与幼年不同,不禁陷入茫然陌生之感。又穿几条旧巷,重访数家老店,惊觉故时人物皆在,仍然能与记忆重叠,才知此间神韵不曾更易。
自离开醒春山,每过一处城池村镇,无论闻名与否,朱雀都将当地风土人情说与秦画详知,音曦却爱讲些奇闻异事增添趣味。她们讲时,秦画便在一旁安静聆听,除非听到疑惑之处,或逢实物与书中相合,都不出言打扰。今日到了江都,听讲之人却忽然反了过来,每过一门一户,都是秦画欣喜言讲,红蓝细心倾听,听她从前喜乐平安,无忧无虑。
辰牌时分,路过一个茶楼,三人稍感口渴,便进去稍事休息。
茶博士正在准备茶点,一见来了客人,立刻跑上来招呼:“哎哟!三位少侠请坐,远路到此实在辛苦,咱这没别的,只有好茶招待!您几位爱喝什么?顾诸、阳羡、东白,都是客人常点的,昨日还新进了睦州鸠坑和寿州黄芽,今日又进了方山露芽和靳门团黄,虽说贵一些,但味道真正不错!”
秦画点点头:“这些茶我们都喝过,今日专程来到江都县,想要喝些不一样的。你们这里有楠木茶么?”
朱雀立刻配合着提醒:“楠木茶也尝过了。”
秦画微笑道:“我记得,但这里的楠木与别处都不同。”
音曦故意问道:“哪里不同?能比江陵产的还好么?”
秦画摇头道:“贩到外省的自然及不上本产地的好,但听说楠木茶是这里神机薛家待客常用的茶,岂能与别处相同?”
茶博士哈哈大笑,挑起拇指夸赞:“这位女侠知道得真不少!不错,薛大人家每年都要采买好些楠木茶叶,单是我们楼里就给送过五六回呢!”
秦画故作恍然:“原来竟是真的!我还只当是个玩笑。如此说,薛大人家今年也来采买茶叶了么?”
茶博士笑道:“买啦!一个月前刚来买过,比去年买的多了不少!”
秦画一听,便知薛家并未覆灭,欢欣雀跃之情难以掩饰:“如此说来,他家的客人也比从前更多啦?”
茶博士笑道:“那当然!广陵天工府连圣驾都接过,平素岂能少得了贵客?更兼薛公精明强干,品行端正,仰慕结交者年年都有!”
秦画忙问道:“是哪一位薛公?”
茶博士道:“是小薛公,姓薛名斌字双成的那位。”
秦画一怔:“那老薛公如何了?”
茶博士叹道:“老薛公去世啦!七八年前,他亲家被邪祟厉鬼缠上,一夜之间都死绝了,老薛公听说之后,悲痛过度,得了急病,没过多久也死了。”
秦画一颗心立刻又悬了起来:“家主忽然辞世,府上难免混乱,当时可有怪事发生么?”
茶博士仰起脸想了半晌,摇头道:“不曾有过怪事,也不曾出过乱子。都说‘家有长子,国有储君’,咱们小百姓都知道子承父业,何况大族自有大族的规矩。”
音曦忽然问道:“双成公当家后,天工府与从前有何不同么?”
茶博士笑道:“没什么不一样的,只是不常瞧见薛家诸位大人上街了,想来是府内事务繁忙。”
三人互相看了看,别无他问,朱雀便取出一吊钱来:“一壶楠木,三样茶点,余下的请小哥收着。”
茶博士喜出望外:“多谢三位女侠,好茶马上就来!”
他把钱往怀里一揣,回头高声叫了五色蜜饯点心,不多时,又抱着茶具出来伺候。三人留心细看,见他指尖拈茶,弹洒如雨,先煮沸头一遍,倾壶泼在一个小盅里,又煮第二遍,慢火三滚后,取细纱网滤过三次,再取一个紫砂小茶壶,使白瓷长勺舀茶七分满,手摇八周后浸润,最后取来三只精巧的紫砂茶杯,三倾注茶,一杯也只七分满,三杯添完后,小壶内的茶恰好用完。
茶博士走后,朱雀低声问蓝白二人:“此人如何?”
音曦低声答道:“他前襟袖口都有茶渍,对店内人物也不陌生,应是此处长工,不像是血海阁易容假扮。”
秦画也悄声道:“他掌心、虎口、指腹光滑无茧,不像习武之人,身上也无特殊气味。”
朱雀点点头:“我听他话语之中并无可疑之处,煮茶倒茶也都熟练,不像临时假扮的茶博士。”
秦画问道:“既然他可信,方才所言也都是真的了?”
音曦摇头道:“不然,茶博士虽不说谎,但他以为的真相不一定就是实情,还需再上别处探问。”
三人慢慢饮尽了茶,离开茶楼,信步上了一条街,绕过几家饭庄赌坊,走进一条六马通行的宽阔巷子,猛见路两边列着七八十座小摊,当中间挤着一二百个男女,却是一片集市。
朱雀点头笑道:“此处最值得一走,集市之上,无论买家卖家,多少都知道些秘密,想必能比茶楼上更有收获。”
音曦叹道:“只是又少不得掏些银子来换。”
朱雀伸指在她肋骨上戳了戳:“今日全由我请,你只管将银子拴着便好。”
音曦哼了一声,却不拒绝:“既然你如此盛情,我便赏个面子让你请了。”
她挽住秦画,迈步要向前走,忽又回头瞧了朱雀一眼:“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朱雀轻轻把秦画拉回自己身边,微笑道:“你问。”
音曦便问:“你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朱雀顿时感慨起来:“当然是多年走镖挣来的!我家镖局出事之后,师门上下一贫如洗,已到了绳床瓦灶、上雨旁风的地步,能有食宿无忧、衣衫整齐之今日,全靠贵人扶持、自强不息。”
音曦眯着眼瞧了瞧她:“真的么?既是自己辛苦挣来的,我怎从未见你花钱心疼过?”
朱雀正色道:“挣钱便是要花的,倘若只知守财,即便积下一座金山也无甚意思。何况穷家富路,事之常理,咱们先舍钱财办事,事成之后得来报酬,不就将这亏空补了?如此算来,并无损失,为何还要心疼?”
秦画在一旁含笑点头:“说得对极了!路上花些小钱算得什么?哪怕亏出天一样大的窟窿,女娲娘娘补不了,十万两黄金还补不了么?”
朱雀立刻尴尬住口。
音曦虽不知她二人前言,却也能够猜出大概,当即冷笑道:“是燕尽烽将军给你写了票据,准你在各地钱庄随意兑换吧?”
朱雀箭袖一甩:“当着燕将军亲侄女的面,你莫要凭空诬人清白!”
音曦啧啧摇头:“你若清白,还有何人污浊?”
朱雀忽然使出一招反客为主:“那么你的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音曦噎了一下,支吾道:“我的银子与你什么相干?”
朱雀抱起双臂,语气深沉:“你不敢说,其中必然有鬼。我知道了,你定是趁着愫璎姑娘不备,将她从前的簪环首饰都拿去当了!”
音曦当即跳起脚来:“当着画柳山庄家主的面,你怎能随口陷害好人?”
秦画忽然抛出疑问:“夏至前夜,咱们随朱雀少侠下山之前,我曾交给你一个包袱,嘱咐你随身背着,后来包袱便和你一起走了。晋陵重逢之时,如何只剩一个你,却不见了那个包?”
音曦立刻收脚不跳。
秦画接连得胜,仰起脸来看了她二人一回,抬手向着前方一划:“今日我请,你俩只管从肋条骨上解下我的银子来,若是喊疼,便把肋骨一并取了,可使得?”
二人诺诺连声:“使得,使得,小姐若要,莫说是肋骨,便是头盖骨也取得。”
秦画心情舒畅,如沐春风:“从夏走到秋,你俩不住嘴地吵,知了般说了一树的话,也只今日这一片叶有些趣味。”她把手一背,谁也不挽,一蹦一跳进了集市。
走过十几个摊,所见皆是百姓家中常用之物,铁的有刀、耙、锅、铲,木的有桌、椅、箱、柜,瓷的有杯、盘、勺、碗,草的有绳、筐、席、扒。
朱雀左右找了一回,摇头叹道:“可惜,偌大一个集市,竟然连个卖铜盆的也没有,若是得了钱,却往哪里放?”
音曦想得开:“这点小事算得什么,只要请个货郎挑担,前后两个大筐尽可装钱,走哪儿挑哪儿,岂不方便?”
集市走过一半,所卖之物换成了民间流行的小玩意儿,看的有糖人、泥偶、贴花、画扇,挂的有香囊、荷包、扇坠、剑穗,响的有竹哨、铃铛、小鼓、风筝,玩的有博塞、弹棋、族鬼、选仙。
秦画满目映彩,站在其中走不动路,旁边二人见状,立刻抬手按住肋骨,准备掏钱,却见她不挑不选,径直走到一个摊子跟前蹲下,抬眼一瞧,却是卖孔明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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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十四章 巧机关暗查敕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