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十三章 乐生悲噩耗传天工

四人便都举杯畅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更添叙谈之兴。

方钰道:“今年春天,我从江北行至江南,闻说丹阳夏末有场百戏汇,便费心做了一番准备,想趁此巧机挣些盘缠。谁知昨夜登台,我在上面演戏无心,却有留心的在后面看,这边刚兑了银子,孔目押司、都头衙役便都围上来,见我光杆一个,没人照应,竟然当场软硬兼施,要扣银两。我一介平民,不敢得罪官府,便只好将银钱都舍了,好歹指望买个平安。谁知今日卖艺,竟又遇上官兵行抢,真是天不绝人生路,人却逼人自戕。”

朱雀沉声叹道:“譬如树木生长,寿逾百年,远瞧枝繁叶茂,近观却有蛀虫,虽于根基无损,却要毁坏光鲜。国家朝廷,亦同此理,天承兴衰更替,忧患不绝,外观仍是鼎盛之象,内里却被此类败德辱行、蝇营狗苟之辈噬咬,虽无撼动君主民生之力,却使官府威信尽失,荣誉扫地。”

音曦却道:“此言差矣!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寻之屋,焚以隙烟’,譬如百年老树,花叶生虫,并非枝干充实,引虫噬咬,而是根基已烂,虫害自来。天承清浊混杂,腐朽已深,如此寡廉鲜耻、卑鄙龌龊之徒跻身官府,绝非一时收用不慎,实乃千古理所固然。若不刮骨抽髓、施以猛药,不日病入膏肓,便是回天乏术。”

秦画早已听她二人辨过,深知后面必然还有一番争论,只怕再吃一桌筵席也没个尽头,当即伸手一拦:“且住!今日是陪方大哥闲谈解闷,你们要辨,只等明日之后。”

红蓝二人相对而视,各自饮了一杯。

方钰笑道:“与有识之士攀谈,果然耳目绝俗!我所经历皆是江湖琐事,说来实在无趣,不如请三位姑娘说些见闻。对了,愫璎姑娘脱出虎口,重获自由,为何不在吴郡重建山庄,或去洛阳团聚亲友,却要先奔淮南广陵?”

秦画不擅应对急变,谎话一时说不出来。

音曦便顺口答道:“我们此行正是北上投亲的,终点便是洛阳。但广陵亦有亲人,因着顺路,先去报个平安。”

方钰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有道是鸾交凤友,燕侣莺俦,能与画柳结亲,必然也是不凡之家。哎哟,莫不是广陵郡敕造天工府的神机薛家?不错,我记起来了!当年薛府嫡长女琼漪小姐摆下九重机关大阵,广传江湖金帖,宣言武林招亲,百余位世家子弟争相而至,最后只有秦谦礼大侠得见小姐之面。二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终得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秦画笑道:“正是这个薛家!薛涟祖母尚在世时,曾带我兄妹去过几次广陵,彼时是我大舅公薛澈当家,因知我多病,便格外疼爱,每年一接一送,都要买来成车的雪霜饴糖给我吃。可叹一别经年,杳无音信,舅公家中变化竟无从得知,他老人家若还健在,今年应已六十有九了。”

方钰认真听着,神色却渐渐地变了,偷眼瞥见朱雀音曦都在点头,并无异常之态,便又对秦画道:“愫璎姑娘,请恕方钰无礼,姑娘广陵寻亲,当真是寻敕造天工府的神机薛家么?”

秦画点头道:“当真,我薛涟祖母只此一个娘家,天承的敕造天工府也只一家姓薛,我亲身食过宿过,听过见过,岂能出错?”

方钰听罢,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似是惊讶不解,又似忧心忡忡。

三人见状,便知其中必有缘故,急忙停杯追问,求教实情。

方钰呆坐了半晌,忽然端起酒坛满斟三盏,不换气地连着饮下,随后把酒盏一推,使劲揉了揉眼,又把三人看了一回,口中喃喃自语:“醉了,定是醉了,倘若不是我醉,便是三位姑娘醉了。”

秦画认真道:“长生毒能消酒力,我喝多少都不醉的。”

音曦与朱雀互看一眼,各伸食指向前一对,连对三次,都无偏差,便对方钰道:“我们也不曾吃醉。”

方钰双手扶脸,撑着眼皮不说话。

音曦便不耐烦,抬手在他头顶一拍:“你也并未吃醉,有话便说,莫要拖泥带水。”

方钰眨了眨眼,目光清明,神思迅捷,并无半点醉意,又酝酿了片刻,才低声对众人道:“广陵薛家已经没了。”

席间一片寂静。

三人各自怔了半晌,同身边人对视几回,仍然舌桥不下,结口难言。又过了许久,秦画忽然阖起眼眸,抬手撑住额角,再抬头时,本就惨白的面色已然近乎透明。

“方大哥,‘没了’二字,详解若何?”

方钰薄唇紧抿,一番犹豫后,还是轻声说道:“听说薛家上下满门尽皆遇害,老家主薛碧潇与长子薛双成都未幸免。”

秦画呢喃道:“舅公薛澈,表叔薛斌,都遇害了?”

方钰只是轻轻点头。

朱雀静然不动,目光疑惑,仔细想了半晌,又往身边瞧了瞧,见音曦垂首蹙眉,似乎正在沉思。

秦画再次闭上了眼,呼吸之间气息微颤。

旁边二人一见她面色,便知长生毒已将苏醒,虽于此毒无计可施,还是立即起身守在一旁。方钰见状,不禁有些无措,便也离座走到秦画身边。

秦画阖眸不语,对三人轻轻摆手,示意她们坐下。过了片刻,复又看向方钰:“方大哥可知其中详情?”

方钰不敢再说,奈何秦画再三追问,只好叹道:“我只略知一二,并不十分详尽。听说画柳派遇难之后,薛公碧潇要去醒春山查案,临行前却莫名其妙地一头栽死了,从此之后,薛公府上离奇惨祸频频发生,隔三差五便有死人从府中抬出来。亲族去收尸,见有的浑身皮肉溃烂,有的肢体扭曲变形,还有的虽然形容完好,一时三刻后便化成一滩脓水。如此怪事数月不绝,不到半年之功,薛府上下二百余口,竟只剩下三四十人存活。彼时大公子薛双成已经继任,情知如此形势之下,决计无法留在广陵,便将府门紧锁,带着所余亲眷弟子离家远行。他们走后,有与薛家交好的常去天工府前查看,却只瞧见牌匾积尘,门环生锈,并无一点生机,因此猜知他们一去不回,多半已在途中遇害了。”

秦画才听到一半,便知是血海阁毒杀了薛家满门,待方钰讲完,悲恐惊怒忧齐攻五脏,瞬间将毒血激发出来,痛如剜心碎骨,几欲自绝。毒发之下,她内息紊乱,真气混杂,霎时间头晕目眩,双耳轰鸣,浑身一点气力也无,败叶枯花般向侧畔倒去。

朱雀快如飞电,急忙俯身将她抱住,音曦伸出三指搭在她腕上,左右各诊了一回,眉宇晦暗,咬唇不言。

方钰追悔莫及,顿足懊丧道:“都怪我多嘴,害得愫璎少侠如此痛苦!”

朱雀轻声安慰:“此乃血海阁惨绝人寰之罪孽,并非他人之过,何况泽君兄一番好意,实无不妥。毒发剧痛,却不致命,你尽可宽心,切勿自责。”

音曦诊脉已毕,又几度探过气息,抬头对二人叹道:“毒血已将她穴道经络塞住,只怕十二时辰之内都不能醒了。”

朱雀当即说道:“那就不走了,对面街上有一家客栈,咱们就去那里住下,待她醒来之后再做道理。”

她一转身背起秦画,与那二人一并离开酒楼,先奔到对面客栈开了两间上房,铺开软席将秦画安顿,又坐在床边观察了好一阵,才渐渐想起别的来。

方钰仍在自责,恐惊扰秦画休眠,又不敢高声说话,只好握着拳来回踱步,忽见朱雀音曦冲他招手,立刻随她二人出了门。

三人在隔壁房间坐定,朱雀先问道:“泽君兄,薛家灭门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方钰答道:“我在东海商船上做过事,工期了结之后,跟随同伴去了广陵,恰巧赶上城中富户人家招小工,便又接了这个活。我在他家中食宿做工,一来二去,与家丁奴仆都混得熟了,便常常聚在一处吃酒,闲聊之时,听说了这件变故。”

音曦问道:“你从东海船上回来,是多久以前的事?”

方钰抬起头来回想:“约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朱雀又问:“你听说此事之后,是否亲自去天工府上瞧过?”

方钰一怔,摇了摇头:“这却不曾。薛家天工府在广陵郡江都县,我当时却住在射阳县,因此不曾特意去看。”

朱雀继续问道:“那么薛府之变,这些家丁奴仆又是从何而知的?”

方钰答道:“他们也是听人说的。”

音曦又问:“除了他们,还有谁曾讲过此事?”

方钰皱着眉,仔细想了想:“主动说起此事的,便只有他们了。我因好奇,曾向那家的老爷公子打问过,他们却都只说不知,还让我莫要多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最后也落一个惨死的下场。”

朱雀音曦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思索。

方钰便问道:“二位少侠,此事是否不太可信?”

朱雀并未作答,只是缓缓说道:“现在没有证据,还不好说。”

音曦却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就不信此事是真!你想一想,整个承国只有六座敕造天工府,广陵薛家居于首位,无论在朝廷还是武林,地位势力都不可小觑,若是不明不白地离奇死了,岂能没个风声传出来?”

朱雀承认:“我的确也不曾听过此事。但秦薛两家密不可分,血海阁毁灭醒春山之后,转而杀向天工府,也不无可能。若是血海阁一手谋划,连续数年封锁消息,也并非异想天开”

她又想了想,对方钰说道:“泽君兄,话虽如此,我与煦晨所见也有不少相同之处。当年血海阁为了软禁愫璎姑娘,绞尽脑汁造谣醒春山中有鬼,吴郡百姓都信以为真,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今日之事,也与醒春山相同,我与煦晨并非对泽君兄有疑,但有些问题还需再三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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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