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举目一瞧,见帐篷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来,穿一身黑衣,佩一柄横刀,正给对面的百姓抱拳拾礼,待转向这边时,才看清他的容貌。
只见这位年轻人生得十分俊朗:面如皎玉,唇似涂珠,气度天然磊落;双眉带秀,入鬓常清,目含渺渺春波。行动风流倜傥,静立惹人亲近;堪称美人相貌,偏生不显阴柔。原来醉后梦里总留心,是风月场上不羁浪子;眼底眉梢常含笑,是万花丛里多情郎君。正是:
箭袖犹如浓墨染,战靴乌云纳就。
琉璃玄甲护双腕,皂革严贴膝肘。
暗金丝线绣麒麟,无华却胜轻裘。
寻常衣冠何称美,原来少年风流。
众人第一眼都看他的相貌,独有这三人先看他的横刀。此刀长有三尺九寸,宽有一寸八分,刀鞘漆黑,镶嵌暗金色九龙盘踞;刀柄漆黑,形如阖眸龙首齿咬刀身。
音曦一见便知此刀不凡,却不认得,回头看看红白二人,也都摇头。
那年轻人拾礼已毕,高声对众人笑道:“众位哥姐弟妹请了!小子今年二十有三,不幸父母早亡,既无兄弟,也无亲友,走南闯北许多年,只混来了一身架子功夫。俗话说‘学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帝王不买,卖给识家;识家不买,卖在地下’。小子别无长处,今日行走到此,便将寻常功夫施展一番,诸位哥姐弟妹若是瞧得上眼,便请发发善心,赏小子几个炊饼钱;若无铜板,能喝彩鼓掌,也算卖给小子一个人情。初来宝地,不懂规矩,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说罢,年轻人脚步微分,屈指成爪,定了一个搏斗的架势,随即翻身亮相,施展武艺,才刚起势,便引得众人纷纷喝彩。
原来外行人只看热闹,以为出拳必然虎虎生风,踏步一定深深留痕,若不如此,便是没有力量气势,算不得上等外家功夫,因此一听他分掌错劲,赫然有声,便都以为精妙。殊不知起势的那一掌只为运转内息、调动真力之用,虽然瞧来气魄非凡,于实战中却无威力。
这边三人却是内行,看得出他招式虚实,力道强弱。只见他格斗时大多出爪,偶尔用掌,很少有拳,虽然招式幅度不大,但寸劲极强,速度极快,能在意想不到之处爆发力量。练此功夫,下盘必须牢固,动转腾挪之时难免留下脚印,这年轻人所过之处却十分平整,并未瞧见尘土飘飞,外行人只当他腿上无力,这三人却已看出他轻功必然不弱。
又练了一阵,爪间风声渐息,身上气势渐微,脚下也彻底没了声音,仿佛他已精疲力竭,不能再打。众人以为他不久便要收势,便纷纷掏出钱来掷在铜盆里。
这三人却真正开始感到惊讶,深知大音希声并非力尽之兆,而是充盈之象。他的功夫,多以十指、肘腕、双膝、后踵等有力关节击打,出招时虽然少了响动,但速度更快,内劲更强,威力也比方才大增数倍,即便与这三人交手,也是难以应付的凶险杀招,可知他已将这套格斗功夫练至登峰造极、收放自如之境。
连续演了四式,越打越显威力,三人翘首而望,满心期待,不料年轻人忽然收了式子,对着众人抱了抱拳:“献丑了,这套功夫唤作‘伏龙爪’,不是有名的武艺,实在不值一捧,小子多谢众位哥姐弟妹厚爱!”
他正要去拿铜盆,却听音曦高声道:“阿哥慢走,再练一趟刀来瞧瞧如何?只露一招半式,我这十两银子便都赠与你!”
那年轻人顿时停住,抬起头来向这边看,似乎瞧出了三人皆有武艺,能知他功夫精妙,当时便有欣喜之色:“三位姑娘,在下有礼了。以武会友,乃人生之幸,今日相逢有缘,在下不敢推辞,就斗胆在此练上一招,权当与三位交个朋友!”他往这边走了几步,凌空寄身,抽刀出鞘,刃上清鸣不断,宛如龙吟凤啸。
三人凝眸细看,见此刀脊厚刃薄,笔直无曲,光华内敛,呈暗金之色。舞动时,飞旋忽紧忽慢,刀气时隐时现,招法灵动,攻守兼备,虽只练了短短一式,便已瞧出威力精湛。
年轻人收刀入鞘,又施一礼:“班门弄斧,让三位见笑了。在下并非不愿显露功夫,实是不敢坏了走马卖艺的规矩,今日时间紧迫,请允在下告辞。”
三人同时抱拳回礼:“阿哥武艺着实了得!既然分别,请教尊姓大名。”
年轻人哈哈一笑:“在下一介浪子,姓名不值一提,三位有问,就只留个刀名便罢。此刀名为‘龙牙’,刀法唤作‘御龙’,在江湖上无甚名气,只能当作玩意儿耍耍。”
音曦果然掏出十两银子,飞手一打,落入铜盆,又对他笑道:“原来是龙牙刀主,幸会有缘!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咱们后会有期!”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又对百姓告辞,随即把音曦所赠之银收在怀里,低头数着铜钱,慢慢地往圈外走。
还没走出几步,忽听街角上炸起一阵马蹄声,又夹杂着“闲人闪开”的呼喝声,气势汹汹直奔此处而来。围观百姓惊慌失措,帐篷里等着卖艺的也都手忙脚乱收了家伙,两下拥作一堆,推推搡搡地钻街入巷,顷刻之间散如流水,只留下秦画三人还在原地。
人群一散,街角上便能瞧得清楚,原是一队手持枪戈的官兵正在路上飞驰,看模样却不像是巡逻。那年轻人只回头瞥了一眼,抹头就往小巷子里钻,但慌张之下到底赛不过马匹,刚蹿了几步就被后面官兵喝住。
“站住!穿黑衣的小子!就是你!”眨眼间奔来八匹骏马,首尾相连围了一个圈,把年轻人困在当中。
“我们是官,又不是贼,你跑什么?难不成你小子是贼?”马上跳下八个官兵来,手持红缨枪,耀武扬威。
年轻人退后两步,垂眸眨了眨眼,看起来有些胆怯,但目光下分明藏着厌恶。他松开拳头,勉强对官兵们拱手笑道:“几位官爷说笑了,小人是个打把势的流浪汉,却不是贼。”
为首的官兵将长鞭一抖,霹雳般炸了一声响:“流浪汉?没房没地,没老婆没孩儿,站起来是一条儿,躺下了是一块儿,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便是你这流浪汉了?”
年轻人连连附和:“正是,正是。”
长官瞪起双睛,一声暴喝:“那你和贼有什么分别?真格是个不怕死的光棍!穷饿极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今日在这碰上,合该是天意要我们为民除害!”他一招手,早有三四个官兵手持镣铐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便要抓人。
年轻人站在原地,未敢还手,却在身上使了一个卸力的法子,总让那镣铐锁不到手上,又对那长官说道:“官爷,小人不曾做过坏事,无凭无据的,怎好抓人?”
长官用鞭子指着他脸:“老爷抓你,要什么凭据?告诉你,牢里的罪犯我见得多了,一半都是你这样的流浪光棍,现在没犯事,早晚都要犯!老爷们今日就把你抓起来,省得日后麻烦!”
年轻人低头咬着牙,忽然把身边几个官兵一推,对那长官笑道:“官爷,小人真的不是贼,我在街上卖艺,也算是江湖里的正经营生。您瞧,这些就是刚才打把势挣来的。”他把铜盆端到长官面前,伸手抓起一把来。
长官垂下眼皮,见那盆里约有一二百文,便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满意:“我看你也像个人样,如何只挣来些芝麻粒的钱?”
年轻人笑道:“小人今日是走马卖艺,一场挣下这些,已经不少了。但话说回来,小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东投西撞的,也没少给大家添乱。这一乱,少不得又给各位官爷找麻烦,归根到底,能在街上卖艺,这面子还是各位官爷赏给小人的。没别的,今日这些钱,权当是小人赔罪,官爷若是不嫌弃,便请拿去买些酒吃。”说着,他把手里的钱都塞给那长官,又抓起一把来分给旁边的官军。
那长官得了钱,面色稍有缓和,先把铜板揣在怀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这小子长得不错,要是穿身好衣裳,倒是有些公子王孙的气派。也罢,既然不是贼,你接着卖艺,却也无妨。”他冲身边官兵使个眼色,收起镣铐,回身上马。
年轻人轻轻吁了一口气,抱着空盆慢慢地走进巷子里,还没走远,又听长官叫他:“站住!先别走!”
年轻人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问道:“官爷,还有吩咐么?”
那长官没说话,大踏步走到跟前来,围着他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拧眉问道:“你方才说初来乍到,是最近才来丹徒县的么?”
年轻人答道:“正是,小人是三天前来的。”
长官更加疑惑:“怎么我看你如此眼熟?你以前来过丹徒么?”
年轻人连连摇头:“不曾来过。”
长官还盯着他看,忽听身边一个官兵叫道:“大哥!”
长官回头应道:“做什么?”
那官兵拨浪鼓似的摇头,指着年轻人叫道:“是大哥!”
长官大怒,抬手照他胸口来了一拳:“瞎了你的狗眼!一个打把势的毛头小子几时成了你大哥?”
那官兵捂着胸口委屈道:“大哥息怒,他就是大哥,是昨天晚上的大哥呀!”
长官顿时红了面皮:“胡说八道!昨天晚上分明只有大姐!”
又一个官兵叫了起来:“哎呀,我也认出来了!大哥,他是昨晚演百戏的大哥!”
这边秦画三人听得一字不落,顿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长官也是大吃一惊,直着眼瞪了半日,慢慢点头:“不错,你是大哥,昨晚上黑灯瞎火的,你身上脸上又都扮着,看不真切。但这双眼睛却不曾改,怪道如此面熟!”
年轻人一见躲不过,只好承认道:“各位官爷有心了,不错,小人正是昨夜演百戏的。”
长官又把他上下打量一回:“你既是演百戏的,为何今日又来卖艺?”
年轻人低头答道:“小人孤单一个,身上没钱,只能耍些拳脚混口饭吃。”
长官冷笑:“胡说!你昨夜演戏得了头筹,一朵花能兑三百两银子,怎说没钱吃饭?”
年轻人无奈苦笑:“官爷岂不知其中缘故?能兑三百两不假,银子却到不了小人手里。”
长官便追问:“那银子上哪去了?”
年轻人叹道:“小人不敢说,官爷只问张施吴李四位孔目便知。”
长官立起眉毛便骂:“贼骨头,你好大的胆!站在老爷面前还敢编出谎来欺骗!”
年轻人急道:“小人不敢说谎,那些银子着实不曾到手!”
长官恶狠狠地一笑:“还敢狡辩!那可是三百两银子,四位孔目岂能吃得下?便是留些渣滓下来,也够喝上七八顿酒了!说,你把银子藏在了何处!”
年轻人气得声音直颤:“官爷,青天白日的,怎能不讲道理?小人昨夜刚兑来三百两银子,就被四个孔目带着衙役扣走了,只留小人吃了一顿冷饭,就再也没有下文,现在岂能凭空变出钱来?何况这些银子本就是小人挣的,岂有私藏之说?”
长官怒不可遏,抬手一鞭抽在他头上,指着鼻子骂道:“直娘贼,油嘴滑舌地说什么鬼话?昨夜才演的戏,今日就忘了不成?老爷现在也要搜搜你的身,若是搜出银子来,便也拿你演个屠人!”
他一挥手,七个官兵饿虎扑食般压上身来,先一脚踢飞铜盆,又去扯那年轻人的衣裳,推搡之中,只听刺啦啦几声响,把外衣撕得烂布条一般,又听哒啦啦一串音,却是一锭大银滚落地上。
长官眼中贪婪顿现,一个抄手就把银子抢在怀里,上前揪住年轻人的破领子,呲着牙质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怀里藏着十两大银,却拿些零碎铜钱来敷衍,当老爷们是乞丐不成!”
那年轻人睁眼一看,立时急叫起来:“这是好朋友给的,一文也不能动!快还给我!”
长官拿银子敲着他的额头,冷笑道:“你不是初来乍到的流浪光棍么?几时又冒出一个好朋友来?便是你干娘老子给的钱,老爷们也一样花得!”
他拿钱要走,年轻人双臂一晃,把身边七个官兵远远扔开,伸手就去夺银子。长官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却还是死死攥着不撒手,最后抱着银子往地上一趴,说什么也不起来。
那七个官兵从未吃过这样大亏,经这一摔,火气俱都撞上头来,见那年轻人正压着长官拉扯,当即捡起红缨枪,冲上来便要扎人。
长官趴在地下看得清楚,心里有了底气,顿时放声嚎叫:“反了!反了!小贼当街杀官,哪里还有王法?快扎他见血,再取镣铐锁了!”
官兵们更加肆无忌惮,调转枪尖向下,卷起劲风向前,脚下一阵助跑,恶狠狠地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