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喧嚣立刻止息,百姓们踮起脚尖,拔着脖子,都静等着戏团出来。
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忽听一阵清脆的梆子声,由缓及促,密如骤雨,帷幕随之分开,纱帘自行高卷,红绸舞动之中,跳出十二个服装华丽的艺人来。
有六人高举双手,执着八支细长的竹竿,有六人伸展双臂,臂上摆着八只白瓷盘子。十二人对面站定,随梆锣声翻起了跟斗,托盘子的每翻一个,臂上便有一只盘子飞出,其余的却都不掉;拿竹竿的眼疾手快,一个跟斗过后便将盘子顶在竹竿头上,转如陀螺,平稳不落。眨眼间,四十八只碟子高飞低走,左旋右转,白玉燕般穿梭满场,又尽皆落在细竹竿头。
恰此时,鼓点骤起,有六个圆滚滚、彩艳艳的雕漆大石球从幕后转出来,快如飞轮,直冲台前,那六个空手的亮一个相,使一个鹞子翻身,空中转了三个跟头,落脚时稳踏石球,随即排成队列,绕台而行。六个执竿转盘的原地不动,待石球到了近前,忽然纵身蹬出三步,一在石球边缘,一在同伴双手,最后一步登上同伴双肩,而四十八只碟子不慢、不偏、不落,仍在杆头旋转如飞。
才架好人梯,又从幕后飞来十二个艺人,接连演了倒立转盘、钢索转盘、单臂转盘等四五个绝活,鼓声停顿处,九十六只白瓷花盘一飞冲天,散如星斗,又在一眨眼间消失不见。
人群中喝彩连连,县令带着孔目跑上台去,身后衙役端着一个紫漆盘子,揭开盖布,露出一朵大红花,县令双手捧着,亲手系在领班胸前。
音曦笑道:“这花看着吉利,戴在身上像个状元似的。”
旁边那男子笑道:“状元却比不得,但有了这花,便可去台后领银子。”
那妇人接着道:“这朵是最少的,只有红绸布,没有一点饰件,只能领五十两银子。”
送走了耍花盘的,孔目又翻开册子叫下一班,幕后无人应答,只传来一声哨响,紧接着叽叽喳喳地窜出十几只金丝猴、红面猴、短尾猴、长鼻猴,又有七八只黑猿、褐猿、长臂猿。猿猴身穿短衫,头戴方巾,围着孔目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手脚并用地送他下了台。
台下笑声顿起,猿猴们竟也跟着鼓掌,掌声未息,帘幕后飞出二十几条金光闪闪的棍棒,被猴群跳起接住,哒哒击地。此时幕布终于分开,有四个年轻人翻着空心跟头一路跳到台前,个个身着劲装,背负竹匣,赤足缠腕,灵活机敏。领班的吹一声哨,猿猴搭棍成梯,牢扎不动,四人学着猴样爬到顶端,以单腿立于棍梢,双手向背后一探,各自开了竹匣。
有一人表演跳丸,先从竹匣中取出三颗,高高抛起,用双手轮番接着。每转七圈,添丸一颗,一直添到抛接七丸为止,唤作“福照七星”。有一人演舞轮,先由黑猿献上一个百十来斤的大石轮来,舞轮人单手托住,开竹匣取出彩绸,一面掷弄,一面将彩绸包裹其上。那石轮飞如雪片,轻若无物,最后缠成一个大绣球,抛在黑猿背上来回滚动,唤作“灵猿献彩”。又两人演蹬技,一人身子平躺在棍棒上,高抬双足,另一人站立其上,吹一声哨,引九只猴攀在肩头叠成云梯,随后配合跳跃,旋转舞蹈,唤作“九子拜寿”。
台上收了技艺,台下喝彩如雷,县令又带孔目上前,从托盘中取出一朵绣金红花来系在领班身上。
那男子瞧了瞧,对他浑家笑道:“这朵不错,能领一百两雪花银!”
音曦听了,心中跃跃欲试,转身对朱雀秦画道:“耍花盘演杂技的活儿,咱们没准儿也能出,不如去找后台商量商量,挣他几十两银子玩玩?”
秦画道:“百戏与武艺虽然都是身上功夫,但究竟还有不同。咱们若要上台,也只能练几套刀剑罢了,却难像人家一样玩出花样。”
音曦笑道:“能练刀剑也是功夫,没准大家都爱看。我还会金钟罩,有一招唤作‘铜头开刃’。”说着,以手作刀劈向朱雀头顶。
朱雀躲开她手,对秦画笑道:“铜头开刃不好看,我会铁布衫,有一招唤作‘银枪锁喉’。”说着,伸指如枪直刺音曦咽喉。
秦画站在中间,一刀一枪都贴着她头顶脸颊划过,三招两式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你们这些算得什么,我专会破人气功,这一招唤作‘曲藤缠腰’。”说着便在二人腰肋间轻挠,果然笑得两人都岔了气。
正玩闹间,孔目又叫了下一班,众人仰首观瞧,见台上忽然熄灯,幕布左右分动,随着嘈杂的脚步声推出一架白缎屏风来。屏风上无字无画,也无绣线,高一丈,长五丈,两端可折,将台上三面围定。
音曦奇道:“怪哉,别的戏班恨不能将整个后台搬出来给人瞧,怎么这家却像怕人看见一样。”
秦画亮起血瞳透屏而视,但后面黑漆漆的没有光,到底也看不见。
朱雀说道:“听说百戏散乐种类极多,形式奇特的不在少数,说不定这家就会演些不寻常的花样呢。”
就在此时,听屏风后面有人低声叹道:“唉,还没开幕,却把灯都碰熄了,是谁这样不小心?”瞧不见人,听声音嘶哑低沉,应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汉。
有一老妇低声搭话,应是他的老伴:“我走得慢,带起的风儿连蚊子都吹不动,不是我。”话没说完便咳嗽起来。
又有几个年轻的媳妇说道:“我们太瘦,走起路来怕磕着骨头,也不是我们。”
此时就听几个孩童咯咯直笑,在台上噔噔噔地来回乱跑,那几个媳妇生怕绊倒一个,急忙跟在后面追赶。
老汉气得连连跺脚:“又是你们几个小豆丁!碰翻了灯,戏还怎么演?”
老妇忙道:“老头子,你小声些,仔细让台下听见!灯熄了再点上不就是了,和亲孙子急什么?横竖有屏风挡着,怕甚来?”
老汉果然把声音压低许多:“唉,我知道,你快让媳妇们重新点灯,我去后面叫咱儿子。”听脚步,老汉又往后台去了。
那老妇便低声唤道:“你们几个小崽子快别乱跑了,跟着亲娘都上后面去!五姐,六姐,你俩留下点灯,待他们来了再走。”话说完,便听见媳妇们拽着孩子,搀着婆婆,脚步凌乱地走远了。
屏风后忽然亮起一点火光,映出两个女子的轮廓,其中一个说道:“五姐,我点左边的,你上右边去。”
五姐接过一支火折子,和六姐分开点灯,须臾,台上又亮了起来。
前面一亮,后台便看见,只听幕后有一男子高声问道:“媳妇儿,好了没有?”
五姐应道:“好了,你们快上来吧,台下要等急了。”她向六姐一点头,手挽手去了后台。
音曦低声向身边道:“这哪里是不寻常的花样,分明是演砸了么!早知如此,还真不如让咱们上去练气功呢。”
秦画轻声安慰她:“别着急,人家说了,屏风没撤,灯烛不亮,便不算开演。现在重新点了灯,奇巧之处都在后面呢。”
屏风后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从幕后走出五个汉子来,手中抬着桌椅,背上负着箱柜,都在台上一件件地摆好,应是他们演百戏的物事。
台下众人看清他们的影子,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你们瞧这五个,长得好生奇怪,咱们县里可从来没看见过!”
原来这五个汉子身形奇特,一个脖子极长,一个头大如缸,一个脑后见腮,一个体壮如熊,还有一个腹若小山。
秦画不禁低声道:“这五位大哥果然生得雄异,世上真有这般奇人么?”
朱雀认真道:“有的,我便在山中见过一个怪人,她生着一大一小两个头,四肢走路,有角有尾,专在黑夜路上吃小姑娘,吓人极了。”
秦画果然有些害怕,仔细一想,顿时面上发烧,又伸手去挠她痒肉。
音曦不知她们在说什么怪物,低笑着嗔了一句:“台上要开演了。”
三人便收了笑声,抬头往台上看。
那位脖子极长的汉子在台上巡视一圈,回头对着后台高声叫道:“大哥,已经布置好了,快出来吧!”他声音也很细长,与卡住脖颈的鹅叫十分相似。
后台有人应道:“好,这就来了!”
幕布一动,大哥走了出来,他不仅声音很平常,由头到脚也无一处长得出格,竟与他五个兄弟完全不同。他手中提着一个鸟笼,笼中还有一只鹦鹉,与兄弟们围着逗了一阵,放在架子上挂好,随后左右瞧了瞧,点头笑道:“好,把屏风撤走,咱们开演!”
五个兄弟应了一声,弯下腰托住屏风底,口中喝道:“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猛听大哥急叫:“放下!”
五个兄弟猝不及防,一头栽向地面,撞得屏风忽悠悠来回直晃,人影飘摇摇上下乱闪,缓了好半天,才各自扶着腰站起来。
长脖子先抱怨道:“大哥,你没来由地乱叫什么!”
大哥在身上里里外外翻了一回,沉声道:“二弟,你怎知是没来由?我的钱不见了!”
大头的兄弟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声音卡在脑袋里出不去:“许是方才黑灯的时候掉在地下了。”
长脖子二哥道:“三弟又胡说,大哥的钱从来都是穿在肋条骨上的,丢什么也不会丢钱。”
大脸的兄弟吐字不清,浆糊一样黏在嘴里:“那就是大嫂拿走了。”
大头三哥道:“四弟也胡说,大嫂岂能找到大哥藏的钱?”
壮实的兄弟一开口全身震颤:“大哥,是不是你记错了?”
大脸四哥道:“老五别开玩笑,只要和钱有关,大哥几时记错过?”
大腹的兄弟说话前要先吸一大口气,肚子像吹气球般又鼓了许多:“别说了,还是快找找吧。”
壮实五哥道:“老六,快别找了,大哥都找不到的钱,咱们岂能找得到?”
大哥发怒道:“你们五个别在这里说胡话!我猜到了,你们准是趁刚才逗鸟的时候把钱摸走了!快说是谁,然后把钱还我!”
那五个兄弟连连摆手,只说“不是我”、“没看见”、“不知道”。
大哥狠狠一拍桌案,抬手把他们指了一圈:“好啊,你们都不承认!今日我要不回钱,这场戏就不演了,大家都没得挣!”
台上这一吵,台下顿时骚动起来,县令也有些坐不住,忙派衙役去后台查看。
秦画恐音曦扫兴,悄悄说道:“要不咱们也去后面问问,丢了多少钱,都先补给他,待他们得了赏银,再要回来便是了。”
音曦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我的银子也在肋条骨上拴着,一碰就疼。”
朱雀道:“我的没拴着,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刚要走,便听大哥一声怒喝:“都别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