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一愣,随即摇头:“不曾。”
音曦垂眸看着茶叶,随意说道:“听说天承将军燕虹翎十二岁奔赴北疆,十四岁时已然功勋无数,十六岁时仅凭一杆大旗便可吓退上千人马,又蒙天子嘉奖,同受先祖承国公之荣,以国号封了官职。”
朱雀慢慢端起茶来饮了一口,微笑道:“的确如此,你想问什么?”
音曦启唇而笑:“我没什么想问的,只是有些怀疑。”
朱雀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下文。
音曦正色道:“我怀疑她是北国琨琉派来的奸细!”
朱雀顿时又愣住,笑也失了颜色:“你说什么?”
音曦便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你想想看,战场残酷,命如草芥,数十万人马常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倘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上阵对敌,缺臂断腿也只能算得轻伤。而燕虹翎不仅毫发无损,还能攻无不克,战无不取,若非是琨琉有意配合,她怎能如此顺利?因此我说她是敌国的奸细,想要假冒战功,在我朝中混得大权,然后从内部瓦解天承。”
秦画一听燕虹翎的名字,心里就先急切起来,连忙替她辩白:“不许乱讲,她从小和我在一起,绝不会是琨琉的奸细!所向披靡,功名显赫,都是她多少回殚精竭虑、死里逃生才换来的,怎能反以此来诬陷她通敌?”
音曦一面听,一面笑着点头,最后忍不住放声大笑。
秦画被她笑得一愣,心底电光般打了个闪:“哎呀,她是故意拿三姐姐和自己比!我替三姐姐辩驳的话,哪一句不能用在她身上?我虽对她不疑,但究竟该由朱雀少侠定个结果,我抢先说了这一番话,倒叫朱雀少侠不好多言了。”她懊恼不已,面有愧疚之色,但话既出口,再难收回,只好无措地看着朱雀。
朱雀浅笑温柔,并无责怪之意,但目光转向音曦时,多多少少有些尴尬。她微微垂眸,抬手扶了扶面具,直想了大半晌也没说出下句来,便轻轻咳了一声,替她二人摆好碗筷,又说道:“快吃吧,吃完了一起赶路。”
音曦眉目灿然,靥绽如花,心情十分舒畅,脸上一片笑容迟迟收不回去。
朱雀终于忍无可忍地盯了她一眼,僵持片刻,到底也笑起来。
秦画见她二人关系缓和,顿觉轻松不少,眸中笑意漾如春水,对二人说道:“有你们陪伴同去广陵,我心下当真快活。只盼日后大事了却,咱们还能结伴出游。”
她又对音曦道:“我从前只当你是血海阁的人,对你呼来喝去的,着实不像话。如今大家身份明朗,你身为曦夜刀主,再不可小姐主子地叫我,或称名,或称字,都随你意。咱们年齿相当,我只将你当作至交好友,往后再不叫你阿丑啦。”
音曦怔了怔,似有极淡的落寞从眸中划过,随即又笑道:“好,只要你开心,我便开心。”
朱雀善意地看着她:“你若是不开心,以后我可以叫你阿丑。”
音曦立刻变了脸,翻起一个白眼给她看:“你以后再不说话,我就最开心了!”
三人气氛融洽地吃过了午饭,休息片刻,出门下楼。
掌柜的一见她们走来,立刻又以笑脸迎上,又问茶,又问菜,口中连称招待不周,带着一众伙计师傅送她们出了酒楼。
来到街上,看日头已是申牌时分,料想天黑之前出不了城。
朱雀便问音曦:“今晚的客房,你也提前选好了么?”
音曦把手一招:“跟我来。”
三人便继续向城北走,恰在西云熔金之时到了一家驿馆,朱雀在周围瞧了瞧,果然又是十分周全之所。
进了门,掌柜的亲切相迎:“三位少侠,要住店否?”
朱雀笑道:“两间客房,有劳了。”说着掏出银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正要收,却被音曦挡住,又听她对朱雀说道:“三个人,两间房怎么住?”
朱雀抬起手比了比:“我和愫璎姑娘住一间,你一个人住一间。”
音曦便不高兴:“你凭什么和她住一间?”
朱雀自然答道:“我们以前一直是这样住的,已经惯了,不必再改。”
音曦摆了摆手,十分不同意:“还是改了吧,以前是因为看不清暗处,迫不得已住在一起,现在有了我,就不必这样拘束了。”
朱雀回头看了看秦画,秦画微微点头:“无妨。”
音曦便拿起柜台上的银子塞回朱雀怀里,自己又掏出一锭来放在上面,笑吟吟地对掌柜说道:“两间客房,要好的。”
掌柜的还没伸出手,便见那银子长腿似的一跳,径直从柜上跳进了朱雀手里。
朱雀虽然还在微笑,却似乎并不是很想笑,她把银子往音曦手里一掷,问道:“三个人,两间房怎么住?”
音曦伸出手比了比:“我和她住一间,你自己和自己住一间。”
朱雀干脆不笑了:“你凭什么和她住一间?”
音曦大方对答:“我们以前一直、一直是这样住的,不能再改。”
朱雀淡淡说道:“还是改了吧,以前是因为山里野鬼太多,迫不得已她睡房里,你睡楼外,现在有了我,就不必这样麻烦了。”
音曦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夜里太黑,她独自一个睡不着的。”
秦画已实在听不下去,忽然左右出手,把她二人的银子都抢过来拍在柜台上:“开三间客房!”
掌柜的缩着指头不敢拿,秦画便把银子塞进他手里,又转过身来看了看红蓝二人:“我在中间,你们两个分开住边上,不许隔墙高喊,不许开窗对骂,若有违反,咱们便都去房顶上睡。”
那二人便都微笑点头,默默无言地跟着掌柜往楼上走。
是夜,明月皎洁,清风含香,蝉鸣缥缈,催人入梦,三人各自好眠,果然一夜平静,安然度过。
此后,便又白天赶路,夜晚休息,因有音曦监视暗处,梁溪之事再不重现。
离开晋陵郡,继续纵马北驰,途经大小村镇无数,翻越高矮山丘不等,十几日后,终于到了丹阳郡。
丹阳地处江南东道北部,再向北走便是淮南道地界,距离广陵已不算远了,三人越发精神振奋,一鼓作气行至日落,放惊蛰与音曦的快马双双走远,大步进了丹徒县城。
寻到落脚客栈,吃过五味菜肴,又将行李整理一番,约莫到了戌时。三人本打算闭门休息,却听得街上丝竹繁乱,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笑语嘈杂,不由得生出好奇之意。
音曦最先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眺望长街,须臾,拍着窗棂喜道:“画儿,那边有许多演杂耍的,你快出来瞧瞧!”
正中客房的窗子一动,露出秦画一双红灿灿的眼睛,小灯笼似的地向远处照。
右边客房里有人笑道:“这里离得远,咱们一起去街上瞧瞧如何?”窗子一开,看见錾金面具下的笑容。
秦画早有游玩之意,却恐惹来麻烦,始终不曾开口,此时听得可以上街,不禁惊喜非常:“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音曦却把身子一拧,向着右边连连挥手,似是要把朱雀隔空推开:“我又不曾叫你,你出来做什么?缩回去缩回去!”
朱雀已对音曦独特的表达亲近之法完全熟悉,同时又在前番经验的基础上,开创了一套极具生克之理的回应方式,得以时时刻刻、真心实意地向她表达善意友爱,并且常常以此为乐:“我不!”
音曦眼睛一闭,暗将真气聚于丹田。
秦画也已对红蓝二人深刻的缔结友谊之法完全适应,同时又在频繁发生的实例中,悟出了一套包含阴阳奥妙的平衡之术,不仅能温柔委婉、公平公正地为她二人消除误会,还可将矛盾化于未然:“别吵!”
神谕既降,二人立刻住嘴。
秦画抬手遥指长街:“走,咱们看热闹去!”
合窗插销,关门落锁,三人齐聚一处,兴致勃勃地走上大街,眼观耳闻尽是繁华。抬头望,左右小楼林立,馆舍叠压,其上红飞翠舞,金灯遍挂,燕啼莺歌,彩枝高插。放眼瞧,前后铺户大开,叫卖成行,其间裙衫缤纷,首饰琳琅,玩意新奇,瓜果清凉。近畔有甜,呼吸芬芳迷醉,乃鲜花新草织香如雾;远方无垢,谈吐俊逸不俗,是娇娘才子联句成诗。
三人站在街上,仿若身处天河集市,渐渐地抛开了烦恼忧虑,只想尽兴玩个痛快。音曦买了三架彩纸扎成的风车,朱雀买了十几色模样讨喜的点心,带着秦画一边吃一边逛,又比谁的风车转得最快,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客栈中望见的表演杂耍之地。
来看杂耍的百姓已经站满了道路,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专有几队官兵持戈御马,高声呼喝,来来回回地维持秩序。
音曦比秦画高两寸,朱雀又比音曦高一寸,侦查突围路线的重任便由此落在了朱雀肩上。朱雀昂首瞻目,快速地认准一条路径,随后把秦画夹在当中,排了一个一字长蛇阵,溜边钻缝地往前面挤,煞费一番功夫之后,终于走到了前排。
原来此处是一个四路交汇的大广场,当中有一座高台,台下四面摆着金边锣鼓,聚着不下二十家杂耍戏团,单是来表演的便有五六百人。
音曦向身边一个男子问道:“请教阿哥,今日丹徒县里过什么节?城中竟然这般热闹。”
男子笑道:“今日是‘百戏汇’,不只丹徒县里有,整个丹阳郡都有。”
秦画奇道:“百戏汇是什么节?”
男子又笑道:“就是丹阳郡里杂耍戏团的节。他们平时只在居住的县镇附近接生意,每逢这个月份,便要去到别处演出,让不熟悉的县镇也知道自己的名号。这一演便是一个月,每天都不重样,好看极了。”
朱雀笑道:“这个节却有趣,别的道州府县里都不曾见到过。”
那男子的浑家笑道:“我们这里原也没有,只因郡守十年前得了一个儿子,什么都不爱,独爱看杂耍,郡守便要寻找丹阳郡里最好的戏团,专在衙内生辰时请来演出。有路子通的,专门联络送信,不出一年,全郡的戏团就都知道了,便约在八月前后出行表演,要争一个最好的名头。如此就慢慢变成了丹阳的习俗,被我们唤作百戏汇了。”
音曦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们今日也有眼福了。阿嫂,这座台子是专为百戏汇搭造的么?”
那妇人道:“正是呢!每年来看杂耍的人都不少,就要搭高些才好看。”
那男子道:“虽是如此,这台子却不是随便上得的。凡是人少的、花样不多的戏团,只能游街巡演,只有技艺巧、本事高的才能上台。最后若是演得好,还能拿到不少银子。”
正说着,巡逻的官兵忽然叫喊起来,纷纷勒马列队。众人定睛一看,先见四十名身披红绸的大汉从人海里走出来,分四面在台下站立,各自拿起铜锣鼓槌。紧接着来了二十几名衙役随从,抬着桌椅大扇,茶点果盘,在台前不远处摆下。跟着又见五六个文书孔目,手捧文房四宝,先在桌上铺开。最后走出一位满面春风的乌纱大人,看官服穿戴应是丹徒县令。
县令回身抱拳,对百姓与戏团一番言讲,随即挥了挥手,在桌前坐定。那四十名大汉见时辰已至,轰隆隆敲起锣鼓,刺拉拉吹响唢呐,未见戏团上台,先增五分喜气。百姓们纷纷叫好,无何,锣鼓停息,一位孔目走到台上,打开册子按序呼叫,引出第一个登台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