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没动,又低着头坐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来。
阿丑眉目黯然,轻声叹道:“方才我说的也不对,那些事不能全怪你。我明明就在暗中跟着,却也没能阻止血海阁杀人。这些过错,你我一人一半。”
朱雀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目光逐渐平静,握住她手,借力站了起来。
二人安静地互相注视,要从眼底波澜之中窥探对方心底的秘密。
过了片刻,阿丑先说道:“我方才气急,冤枉你是草包,是我不对。你文武功夫俱都出色,洞察细致,直觉也准,决策上并未失误过,只因对血海阁毫无了解,才会狼狈吃亏。幸好,我对他们熟悉得很。”
朱雀点头道:“你不仅对他们熟悉,对我们也很熟悉,真正比起实力来,我哪一点都及不上你。但唯一有一样,你却及不上我。”
阿丑一笑:“是什么?”
朱雀也笑:“忍耐。你虽学成了刺客的功夫,却没学成刺客的性格。你冲动,急躁,没有耐心,遇事难免陷入极端。方才我们演的那场戏,你若稍微冷静一些,便能发现其中破绽百出,绝不会一怒之下放弃潜伏。幸好,我已经十分擅长忍耐了。”
阿丑爽然大笑:“说的没错!若是按着脾气秉性,你我的功夫该调换过来才对。但是造化弄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朱雀微笑摇头:“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
秦画插口道:“结伴同行?”
阿丑感动不已:“我正是为此而来!”
朱雀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不同意!”
雅间内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阿丑的表情渐由感动转为不可置信,她盯着朱雀,一字一字地缓缓问道:“你说什么?”
朱雀也真诚地凝视着她:“我说,我们不带你玩。”
阿丑使劲甩开她手,左手叉腰,右手立起指头:“你这糊涂麻雀不知天高地远,前番吃了那么多亏,还不知道害怕!”
朱雀笑道:“我自然是害怕的,也想邀请你一同上路。但想不想和能不能,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
阿丑扬眉问道:“那你为何不能与我同行?”
朱雀淡淡道:“因为你并不与我们同路。”
阿丑面色微寒:“此话何意?”
朱雀眸光偏冷:“还在画柳山庄之时,我便说过并不信任你,到现在,这份怀疑仍然没有消失,甚至又深了几分。”
阿丑皱眉道:“那你怎么才能不怀疑我?”
朱雀沉声道:“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
阿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一转,先看秦画。
朱雀见状,便也向转过视线。
秦画沉静不语,片刻思索后,先请二人重新落座,再添热茶,才对阿丑正色道:“你既然至此,便是真想回头,也已无路可走了,同去广陵未尝不可。我知你始终一片真心为我,对你并无猜疑,但既是三人结伴,你与朱雀少侠相互信任才是正理,不如就趁此时了却前嫌吧。”
阿丑听秦画如此言说,当即点头答应。
朱雀便问道:“可否告知名姓?”
阿丑道:“音曦,字煦晨,二十岁。”
朱雀笑道:“这名字的确与你相配。”
音曦一笑:“多谢称赞,既然你这么客气,我再给你看一样更相配的。”
她解下腰间横刀放在桌上,反手一探,又从背后衣摆之下取出一柄。
音曦问道:“这两把刀,你们可认得?”
朱雀见这两柄横刀笔直细窄,一长一短,似是一对,回想半晌,诚实摇头道:“不认得,但可知是旷世神兵。”
秦画却未出言,眸绽微光,仍在观瞧。
音曦腰间所佩横刀长有三尺六寸五分,宽有一寸三分,刀鞘深蓝,有瀚海惊涛之纹路,刀刃淡银,内嵌晓星残月。衣下藏着的长有一尺八寸二分,宽九分,刀鞘浅蓝,有静海碧波之纹理,刀刃淡金,内藏浮云映日。真气环绕之下,鞘与刃上俱现神彩,夜刀之光,如月出深海,映照星河;曦刀之华,若海上破晓,日散浮云。
秦画仔仔细细看了几回,终于断言道:“我认得,这是祝融神兵谱上赫赫有名的曦夜刀,长刀为夜,短刀为曦,传说是日魂月魄在东海中凝华千年而成的。”
音曦连连点头,笑靥如花:“还是我家小姐见多识广,说得一点不错。”
秦画好奇道:“听说高祖陛下建国的当年,曦夜刀便在武林之中销声匿迹了,如今已过一百五十七年,怎会忽然出现在你手中?”
音曦答道:“因为我正是曦夜刀的传人,连名字也是师父以刀名取的。”
朱雀沉吟道:“如此说,你应当只是曦刀之主,夜刀另有传人。”
音曦沉默了一瞬,将双刀重新收好,低声道:“夜刀之主本是我的亲哥,他去世之后,刀就留给了我。”
原来二十年前,音位夫人诞下一对龙凤胎,兄生于午夜,妹生于黎明,曦夜刀遥相感应,锐气复苏,刀光直冲霄汉,宛如日月同天。刀主为此异变所惊,立刻携刀秘密寻访,立字为证,指刀赐名,收兄妹二人为徒。
秦画柔声而问:“你哥哥是因病夭亡的么?”
音曦哀伤叹道:“不是。姑娘还记得血海阁的三魂鼎么?”
秦画倏然色变:“当然记得,莫非你兄长……”
音曦紧握双拳,骨节有声,悲痛之色尽在眉宇:“我兄长被他们祭鼎养毒了。”
秦画愕然震惊。
音曦又叹道:“我们七岁那年,血海阁的刺客上门抢夺曦夜刀,不料自己的兵刃反被刀气粉碎,不能再战。他们夺刀不成,只好劫走下一代刀主,便趁师父重伤之际掳走了兄长,我却因贪玩未归躲过一劫。不久后,师父因伤去世,我只身闯进江湖,四处探听黑衣彼岸花,三年过后,终于混入血海阁。而后潜伏数年寻找兄长,始终没有下落,到了第七年,却在三魂鼎中见到他。”
秦画悲愤难抑,一时又想起秦剑秦书两位兄长惨死夭折,不禁心中大痛。
朱雀却不知她们所言何意,便向音曦求教。
音曦便解释道:“三魂鼎乃血海阁历代相传的秘藏神器之一,专为保存幽冥毒之用。”
朱雀沉吟道:“幽冥毒?”
音曦便又讲道:“幽冥毒号称万毒之源,乃是血海初代阁主踏遍蛮荒内外,巡游三山四海,收集阴毒药草七十二味,阳毒药草三十六株,加毒物之血一十八种,引毒清浆九滴,又以秘术糅合,投入三魂鼎中熔炼一百零八日而成的。若以此毒为底,再以血海阁祖传炼毒之法调制,可得奇毒异毒无数。梁溪城中的金铃迷毒,八年前覆灭醒春山的长生毒,皆从此毒中来,可知其威力之强,性质之烈,因此幽冥毒与炼毒之法也被列为血海阁六大绝学之一。”
朱雀恍然明了,又问养毒之语何意。
音曦答道:“据说数十年前,血海阁曾遭遇一件极大的变故,混乱之中致使三魂鼎受损,幽冥毒也因失去依附之器流失大半。倘若重新炼制,单是取得原料便要三十年,彼时幽冥毒早已消耗殆尽了。因此血海阁被迫动用邪术,要以活人血肉之躯养毒。”
朱雀惊问道:“如何养法?”
音曦沉寂了半晌,慢慢说道:“先给活人服下幽冥毒,使其失去意识,再以三百六十六味药草吊住性命,与六十四重秘制毒引一并投入三魂鼎,施以幽冥毒术慢慢炼制。因养毒之人性命尚在,血肉还能不断生长,幽冥毒受其生气滋养后,不但毒性不散,反能比从前更烈百倍。养毒人活得越久,炼出的毒就越浓,因我兄长被捉时年纪尚小,便被当作祭品投鼎了。”
朱雀听得毛骨悚然:“可你兄长投鼎之时只有七岁,岂能承受毒性?”
音曦缓缓阖眸:“受住了。没能在投鼎时死去,半死不活地承受了十年。”
秦画深知其中痛楚,感同身受,更添愤恨:“果然尽是邪魔外道!如此残害人命之法,绝无长久之理!血肉容器已然解脱,不久后三魂鼎破碎,幽冥毒仍难保住。”
音曦苦笑:“是这个道理,但血海阁也想了到这一点,因此只用我兄长养毒,而非存毒。”
秦画不禁动容:“那他们将毒存在何处?难道还以活人收藏?”
音曦摇摇头:“不是人,是一对刀。听说此刀亦不寻常,兄长血肉之中每出一分毒,它便吸取一分,如此炼满十年时,幽冥毒已将双刀彻底浸透,除非以血海阁绝学心法配合幽冥毒术引出,绝不自行显露于外,更无半点消散之危,从此无须三魂鼎,也可保存幽冥毒了。”
秦画又惊又俱,心中暗道:“这定然又是三阁主的杰作!倘若遇上这对淬毒双刃,我虽无碍,她二人沾一沾便要丧命!”
她越想越怕,急追问道:“那对双刀现在何处?二阁主与三阁主只佩单刀,莫非是大阁主的神魔刀么?”
音曦揉了揉眉心:“我也不知那是谁的佩刀,但幽冥毒经内力催发之后会现奇异光华,附在刃上更是摄魂夺魄,一眼便能瞧得出来。以后若是遇见,一定不可大意。”
朱雀忽然心念一动:“你也会用幽冥毒术么?”
音曦瞧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幽冥毒术复杂得很,你一时半会也听不明白。”
朱雀认真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能为愫璎姑娘解长生毒?”
音曦一怔,深深叹道:“我会用,却解不了,连最精通此术的二阁主也解不了。”
朱雀轻轻点头,面上不露声色,一颗心却往下沉。
音曦端起茶来饮了半盏,又问朱雀:“如何?我已说了身份,讲了生平,连血海阁的秘密都透露了不少,你还有什么怀疑么?”
朱雀抬眸瞧了瞧她:“依你所言,你最初潜入血海阁是了寻找兄长,后来发现兄长已死,便要为他和师父报仇,对么?”
音曦点头:“不错。”
朱雀便问:“若是如此,你继续设法留在血海阁内部才最有利,为何要偏要和我们一起走到明面上来?”
音曦含笑看看秦画:“遇见她之后,我便觉得保护她远比报仇重要。她走了,剩我一个人也耐不住性子继续藏着。”
朱雀沉思半晌,缓缓说道:“血海阁这样森严危险的组织,要在孩提之时孤身混入其中,潜伏十年不被察觉,着实难比登天,可你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还学会了血海阁的秘传绝技,对其秘密更是了如指掌。”
音曦挑眉一笑:“你不相信?”
朱雀也笑:“我相信。但我只相信你做到了,却怀疑你是如何做到的。”
音曦摊开双手:“我是天才。”
朱雀淡淡道:“血海阁里的天才也不少,难道都被一个小姑娘蒙骗?”
音曦盯着朱雀不说话,指尖轻轻敲起了茶盏,过了片刻,忽然问起别的来:“你上过战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