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朱雀险些失手摔了茶盏。
她立刻回想起阿丑的音容形貌:发色焦黄,皮肤粗糙,塌鼻阔口,双耳如螺,声音嘶哑,如沙在喉,眉毛一长一短,眼睛一大一小,左边脸上有一大片烫伤的疤痕,右边脸上还有一道极长的刀疤。如此形象,若拜钟馗为师,定然能得真传,实在难与眼前质若明珠的蓝衣女子重叠。
朱雀紧闭双睛,苦思冥想,这二人身上唯一的相同之处,似乎只有对待秦画时的温柔和顺了。但她仍然不敢确信,见那女子迟迟不答,便笑问道:“你真的是阿丑?”
蓝衣女子怒目而斥:“你闭嘴!”
朱雀诺诺住口,心中暗自点头:“还有对待我的暴脾气也是一模一样,没有错,就是她了。”
秦画将手中茶盏啪的一声搁在桌上,冷声斥道:“你不回我话,吼她做什么?”
阿丑肩头一抖,支支吾吾地说道:“姑娘息怒,我没想吼她,是怕她听不见。”
秦画面现薄怒之色:“我也听不见,你怎不大声些?”
阿丑便也诺诺住口。
朱雀忍笑将她二人看了一回,猛地想起要紧之事,便问阿丑道:“我亲眼见你被愫璎姑娘拧断脖子扔下高楼,就连血海阁都已认定你死了,你怎会活着的?莫非你也有起死回生之术?”
阿丑冷笑道:“我没死,你不高兴么?我活着,关你什么事?”
朱雀深知她是个不点自燃的爆竹桶,便不和她呛火,仍旧笑嘻嘻的:“我高不高兴,现在还难说,但今日在此重逢,着实对你佩服得紧。你若再将秘法讲出来,我或许便要五体投地了。”
阿丑颇为得意地扬起脸来,只哼了一声,果然没再发作:“我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全赖我家小姐情深义重。”
她目光凝视着秦画,喜悦倾慕之情毫无掩饰:“她根本不曾杀我。”
夏至前夜,得知朱雀要助自己逃离山庄时,秦画便已想到了阿丑的去留。她虽对血海阁恨入骨髓,却并未因此黑白不分。
阿丑不曾染过醒春山的血,也不曾跟随血海阁暴虐杀人,虽然做了监视,却对秦画时时保护,处处纵容,更不曾将半点秘密泄露,秦画着实没有理由恨她。更兼二人在虎口魔窟之中朝夕相伴八年之久,从金钗之岁长到桃李年华,虽不是两小无猜,却算得青梅竹马,生死抉择之前,秦画委实不忍将她弃于不顾。
血海阁内秩序森严,赏罚分明,对同门可以抛却生死,对叛徒定然赶尽杀绝。若将阿丑留下,必会使她遭受重刑;一同带走,便是她叛阁从敌的铁证。无论哪条路,最后都难免一死,唯有将她推出漩涡,从此远离江湖,方能存有一线生机。
但彼时秦画尚不知她武艺高深,只知前路深渊遍布,难免堆砌尸山填平,迷雾重重,必将卷起腥风吹散,自己身如萍失骤雨,蝶寄沧海,无力保护他人周全,少不得用些没奈何的极端之法。
当夜,秦画一见无缘爱率众杀至,宣称阿丑为叛阁之徒,便知分别已在眼前。玉寒楼上,她双手拧断阿丑的咽喉,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众人看,实则只以内力将她震晕,那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却是她左手捏碎了自己右手腕骨。
因她站位巧妙,恰好借阿丑卡住了无缘爱的视角,这一细节便被隐瞒过去,而朱雀彼时根本不知长生血可以快速治愈重伤,更不知秦画早对筋断骨折之痛习以为常,便也没能看穿。
但秦画深知此举只能瞒过一时,倘若血海阁将阿丑尸体带走,必然能够发现端倪。于是她假作检查气息之意,悄悄施展折枝挽情,接连拂过她青灵、少海、神门、少府四大心脉要穴,随即看准方位,将她抛下玉寒楼。
玉寒楼飞檐如翼,长廊如虹,四壁并非垂直无遮。因秦画记忆准确,力度精巧,阿丑并未直接摔下地面,而是落在环绕高楼的盘龙长阶入口处,又随下坠之力翻滚一段后,便在阶梯上停住了。盘龙阶梯外侧有一人多高的祥云护栏,上方还有九兽檐脊,足能将阿丑完全挡住,是以顶楼与地面一众杀手都不能及时探明真相。
秦画耳音灵敏,一听动静便知阿丑已经脱险,便趁众人惊愕之际,再以言辞相激,以求挑起冲突混乱,使无缘爱暂时忘记找回阿丑。万幸不久后木落山率领官兵奇袭而至,血海阁急于撤退,无暇为弟子收尸,阿丑便也顺利留在了山庄之内。
翌日,送木枫与陆霜下山之后,秦画曾与朱雀在玉寒楼下踱步,彼时她抬头观望,并非是看日影,而是牵挂阿丑的去向,有意亲自登楼查看,但因朱雀不肯离开,又起游园之兴,只得隐忍作罢。好在木枫、陆霜闲谈之时,并未提起尸体之中有相貌奇异者,游园后又确信阿丑并未藏在庄内,便知她大概已经明白了临别之语,自去别处重新过活了。
朱雀听她二人说完首尾经过,惊愕之意不亚于前,仔细地想了想,又问秦画道:“方才楼下品菜之时,你便猜到是她在暗中跟随了么?”
秦画点头道:“正是,当时你说那道辣菜偏甜,我便想到可能是她安排。她知我不能吃辣,又喜甜食,多半是对伙计提前嘱咐过了。”
朱雀便问阿丑:“晋阳诸事,果然都是你做的么?”
阿丑随意对答:“当然是我,昨日的客房是我挑的,今日的酒楼也是我挑的,你顾不上替她缝补衣裳,我便提前找到了王七娘,把今日第七个来客约下了。”
朱雀又问:“你从何时开始跟着我们的?”
阿丑哼了一声:“我根本不曾离开过,在梁溪城前还被你撞了一下。”
朱雀听罢,沉默不语,心中思忖道:“此人果然不简单,之前只推测她武艺见识不在我之下,现在看来,只怕远远在我之上。”
秦画看着阿丑,半晌无言,终于叹息道:“你本已经脱离牢狱,何必重拾枷锁自缚?”
阿丑一怔,垂眸沉默良久,而后缓缓答道:“我不能离开你。”
秦画偏开视线,垂首哽咽:“你这又是何苦!”
阿丑立刻抬起头来,目光炽烈地将她凝视,似要将经年深藏的话语告白。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炽热渐冷,神情寂寥落寞。
无何,她忽然剔起眉毛,狠狠地扎了朱雀一眼:“都是因为你!”
朱雀一愣:“我?”
阿丑怒道:“就是你!若非你草包似的不中用,我何至于跟随至此?我早对你说过血海阁是刺客出身,探查敌情的本事天下无出其右,你却只当自己枪马无敌,算无遗策,结果害她落入重围,身遭利刃,若非有长生血保护,她岂能活着走出山谷!”
朱雀顿时又想起当日在雨中抱着秦画尸体的感觉,此时双手压在腿上,仍然止不住发抖。
阿丑却不理会这些,又继续怒道:“到了梁溪城,你以为有官兵庇护,就能万无一失,不但不知隐藏踪迹,反而大爷似的逛起街来!结果怎样?血海阁当面杀人将你羞辱,你却被三番五次地恐吓玩弄,全无一点还手之力,最后竟然想出个颠倒昼夜的馊主意,一路做贼似的抱头鼠窜,害得我家姑娘也一起受罪!”
朱雀眼前立刻浮现出血海亡魂敬上的条条留言,三阁主的亲笔书信尤其清晰。
秦画见朱雀浑身发抖,羞愧难当,连忙出声打断:“阿丑,莫再说了!血海阁诡计多端,怎能是她的错?”
阿丑却不住口,站起身来走到朱雀面前,抓住前襟一把将她提起来:“就是她的错,从头错到尾!她连对手是谁都没查清楚,就冒然进了醒春山,若非木节度使不忘画柳,心系百姓,她那妙计岂能成功?莫说救得小姐出山,连她自己也要死在山上!”
她眸中寒光闪闪,紧盯朱雀双眼:“你可知那四季山庄的秋小姐是怎么死的?她信了你的话,以为官道之上绝无危险,结果走进一片竹林后就再也没能出来!你的智谋多,你的武艺高,当初何不单枪匹马杀上山去,偏偏要将年方十五的小姑娘拖进这淌浑水!”
霎时间,八方客栈初见陆秋白的情景,又在朱雀脑中翻涌起来,曾与她说过的话也一句接一句在耳畔炸响。闭上眼,却又看见她与四个小厮的头颅,其上斑斑血迹,更比每场梦中见到的清晰百倍。
阿丑才松开手,朱雀便倒在了地上,只觉得浑身冰冷,头脑昏沉,五脏紧缩,胸腹憋闷,一时竟有呕吐之感。
秦画大惊失色,急忙俯身查看,见她呼吸滞涩,神志不清,便先点了列缺、经渠、中府、云门四处肺经穴道,又点天牗、颅息、清泠渊三处手少阳三焦经穴,在一旁静静观察吐纳变化。
朱雀唇色发青,缓和许久才见好转,呆了半晌,忽然狠狠阖住双眸,挣扎着坐了起来,脊背仍如枪一般笔直,似乎不愿情绪有丝毫外露。
秦画见她如此,愈发酸楚难抑,心神不宁,猛然发觉自己这一路都是躲在她身后走来的。血海阁挑衅,自己可以随意发怒,肆意拼杀,并未考虑过同伴将要承受怎样的痛苦和危险。遇到变故,自己可以停滞不前,动摇心意,至于下一步该迈向何处,前方是否还有阴谋等待,全都交由同伴思考。
回想朱雀在画柳山庄独挡千人之时,在山谷中抱起自己破碎肢体之时,梁溪连番遇险之时,手捧陆霜头颅之时,从来都是镇定冷静、毫不慌乱的,仿佛她是坚硬钢铁铸成的人,没有心,没有情绪,所有的热烈早在淬火的一瞬被冷水熄灭。
直至此刻,秦画终于触到朱雀真实的温度,不禁顿起怜惜之心,又深感自责愧疚,一时间五味陈杂,不知所言。
阿丑垂首看了一阵,忽然走上前去伸出了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