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就在门前站着,无疑已经看清了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仍将秦画抱在怀里。
“放开她!”那女子又说一遍,声音高了不少,明显已是义愤填膺。
朱雀一笑:“我若不放,你待如何?”
众人并未听到那女子答话,却听到一串急速的金属撞击之音,其间杀气凛凛,摄人胆寒,应是有暗器被朱雀躲过,又打在背后银枪之上。
声音还未平息,只见朱雀忽然纵身而起,抱着秦画向后疾退,跟着便从门外飞来一抹辉光,却是那位年轻的女子,众人只瞧了一眼,竟已生出臣服之感。
那女子与朱雀年纪相近,腰间挂着一柄横刀,穿着天蓝衣衫,云白长靴,双鬓鸦羽用一条宝蓝丝带系在后脑,结上束着一个淡色金环。观其面容,灿若芙蕖,洁如秋月,明眸善睐,顾盼神飞。朱唇玉齿梅间雪,云鬓柳眉青山黛,泣似桃花凝雨露,笑比海棠映清辉。正是:
举翩跹衣袂收雨翼,满目碧蓝晴空
饰琳琅环带映晨曦,一片熹光玲珑
长裙云海自舒卷,不知岁月倥偬
素履长风轻去留,难寻芳华与共
这蓝衣女子的美极具生命活力,自信张扬,明亮无畏,即便身处人海,依然耀眼夺神,仿佛日月凌空也无法与之争色。
秦画半边脸颊藏在朱雀怀里,只侧目瞥见一眼,便已震撼非常,想起自己容颜可怖,状若厉鬼,顿时生出自卑之感,竟不敢再瞧第二眼。
那女子的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她,见朱雀始终不松手,越发恼火起来,当即抬掌起势,欺身来打。
朱雀一面避开掌风,一面叹道:“你生得这般好看,脾气怎地如此糟糕?”
蓝衣女子怒道:“我脾气好坏,与你何干?快将这姑娘放下!”
朱雀便笑:“我放不放手,与你何干?快将这拳脚收了!”
女子却打得更狠,又怕不慎之中误伤秦画,便不敢用出全力。
朱雀暗思道:“如此却试不出她功夫究竟如何,少不得真打一回!”
她四面观望,见众人头顶上高悬着十几盏书画山水的白纱灯笼,大如方桌,高低不一,心中便已有了主意,趁那女子回掌蓄力之时,飞燕般一跃而起,在梁柱上借了几步力,翻身上了二楼栏杆,随即腰肢一转,灵猫般跳在一盏灯笼上。
朱雀毫不停顿地继续踏灯上行,眨眼间便已到了五楼,耳听得下面劲风将至,便对秦画低语几句,轻轻将她放在最高的灯笼上坐着。
蓝衣女子紧追在后,见朱雀放开了秦画,顿时顾虑全无,单足在四楼栏杆上一点,电光般闪在了朱雀身后,右手扣住她肩,左手按她腰腹,双臂一错力,将她平衡打破,扔下灯笼,待要回身去抱秦画,不料自己双足又被捉住,低头一瞧,却是朱雀笑嘻嘻地挂在灯笼沿上,正在抬头看她。
那女子十分不耐烦,抬脚就向朱雀手腕上踩,一边踩一边恨道:“走开,别来缠着我们!”
朱雀躲闪自如,笑意不减:“我和她才是‘我们’,要走也是你走。”
女子冷笑:“我又不曾输给你,为何要走?”
朱雀笑道:“我也不曾落败,自然不能离开。”
女子顿时变了脸色,一双明眸凌厉如刀:“好,你既求败,我便成全了你!”
她回身扶住秦画,使寸劲将灯笼晃动,借着荡起之力一步跃上五楼栏杆,转身直扑朱雀。朱雀竟不躲避,双手一松,自然下坠,攀住一条碗口来粗的灯笼吊索,荡悠悠地挂在上面,瞧来无比惬意。
女子一扑不成,当即变招,凌空使了一个千斤坠的功夫,急速落在朱雀对面,随即倒挂身体,以足尖勾住绳索,左手立掌,右手虚握,直击朱雀前心。朱雀一见她双手起式,便知其中真假交换,错综复杂,当即踏稳纱灯,以双手迎战。
灯笼摇晃之间,二人已拆过三十回合。朱雀并不要胜,只要引那女子显露武艺,便看准时机跳离圈外,飞步落在远处灯上。女子只当她力怯不敌,哪里就肯放走,当下施展轻功绕灯追逐,一追之下,果然看出端倪。她轻功并不在朱雀秦画之下,行如日出月升,纵横天地之间,高起高落,行止有序,竟与星辰变化之理暗合。
二人在悬吊纱灯上交起手来,立刻引得全楼食客抛杯弃盏,注目观瞧,瞬间将上下四层楼的栏杆围得水泄不通,唯有一楼堂内的客人伙计挤不上去,便都聚成一堆仰头而望,看到精彩焦灼之处,还不忘鼓掌叫好。
追逐之间,又已拆了数十回合,秦画坐在最高处,一双血瞳格外清明,见那蓝衣女子不但轻功卓绝,擒拿术亦是角度精奇,迅疾利落,一旦抓住对手破绽,便可使其浑身失力,倘若对方还能挣扎,只需轻轻借力反向一错,便可将其关节卸开。她出手时招式紧凑,变化自如,时而逆序进攻,时而自拆防守,已然将此功夫练得炉火纯青。但她今日似乎不愿显山露水,来来回回只以三招对敌,并不将此擒拿术完全施展。
秦画目光追着她转了半晌,心中已然有了分晓,面上寒冷如冰,神色复杂,又看了几招,便将视线转向朱雀。
朱雀出手同样精准迅捷,但所学武艺与那女子截然不同。一招一式简单明了,极少变换,鲜有奇袭,但每逢那女子出手,都能够轻松化解,不是快半分,就是慢一节,总能使那女子擒拿落空。偶尔被她抓到,也只寻常一晃,便能恢复自由。
秦画武艺不逊于人,自能分辨其中奥妙,深知朱雀的格斗功夫虽然瞧来平平无奇,不像秘技绝学,却是大巧不工,大象无形。她出拳看似平缓,实则刚猛内藏,因无多余招式,力量便不分散,倘若对方躲闪不及,稍有擦碰便可结束战斗。因此不是不通变数,而是无需刻意变化,如此一来,反倒正与那女子的诡奇套路相克。
秦画注目瞧了一阵,心中渐生疑惑:“奇怪,她的拳脚功夫怎也如此眼熟?”回想一番,无论是夏至前夜还是山谷之战,都不曾见过她空手对敌,便更加不解。
又看了一会,竟发现朱雀也只是三招两式来回轮替,真才实学包藏不漏,不禁又把之前的猜测想了起来:“她这般谨慎,莫非也是怕我瞧出武艺师承?如此说来,真的是她?”
想到此处,却又自己否认:“不会是她,若真是她,我岂能对面不识?对了,这一定是五虎镖局的功夫!虎镖头曾与我众位师叔在胜良台上比武,我好像也被爹爹抱去瞧过,难怪今日觉得眼熟。看来朱雀少侠不多出招,是存心要引她主动出手了。”
那女子似乎已经洞察到她们的心事,竟连半招也不多出,硬与朱雀飞鹰般斗了数十个回合。因不见一点取胜之机,渐渐气火填胸,念念有词地发起牢骚来,侧耳听,却又听不清楚。
朱雀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她虽然脾气暴躁,却也单纯有趣。迟迟不下杀手,或许不是敌人,不妨与她多玩一会。”
她挽住吊灯,绕着那女子的手臂推了一把,女子分毫未动,她自借力向后仰起,荡着绳索跃向高处。女子见她又奔秦画去了,当即立起眉眼,翻身便追,间隙中又打出三枚暗器。
朱雀听见身后细微之声,却不回头,单臂一摆,将暗器尽数收在箭袖之中,女子便趁此时横踢一扫,要将她上升之力彻底化去。不料朱雀竟不躲闪,双臂交叠,将这一击牢牢接下,随即反掌锁住女子双手,强拽着她一同坠落。
桂芳楼内上下人等早已忘了身在何处,一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见那二人飞速下坠,互相纠缠,眨眼已从五楼到了二楼,大有同归于尽之势,不由得惊叫出声,吓得一楼众人纷纷后退。正忙乱时,又见她二人同时松手,对面平推击掌,一震之下立即分开,各自向后飘出数丈,又在白纱灯笼上安稳落定。
朱雀踏着灯笼荡了一会,隔空对蓝衣女子笑道:“如何?还不认输么?”
女子指了指自己脚下的灯笼:“我并不比你落得低,为何认输?”
朱雀笑道:“那你报个名姓上来,我自认输便是。”
女子顿时发怒:“我争胜负,不须人让!”
二人待要再打,忽见围观众人仰头望天,惊叹连连,便都住了手。抬眼一瞧,半空中一缕轻柔的云烟正在下落,却是秦画。秦画藏在秋白披风里,步法轻健,行动灵活,蜻蜓点水般踏灯而下,旋即回到大堂之内。
蓝衣女子见此情形,便无心再战,迈一步落回地面,抱了抱拳便往外走,刚走两步,眼前红光一闪,却是朱雀挡住去路。
朱雀笑语亲切,抱拳还礼:“少侠留步!在下方才多有冒犯,乞望少侠海涵。咱们今日有缘,交个朋友如何?”
那女子瞪了她一眼:“有缘切断便是,要交朋友,找别人吧!”说着便将朱雀推开,整整衣衫又往外走。
“留步。”秦画忽在此时开口,虽是挽留之意,但语气淡淡的,好像对她并不在意。
那女子却十分听话地站住了脚,回眸一瞥,神色温柔,竟与面对朱雀时截然相反:“这位姑娘有何吩咐?”
秦画并不瞧她,只是向着之前坐过的方桌指了指。
朱雀便笑道:“少侠,一起坐坐如何?”
那女子立刻又是一脸嫌弃,皱着眉想了片刻,终于点头道:“也罢,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我勉强和你交个朋友。”
朱雀朗声笑道:“如此甚好!”说着便上前将她手臂抓住,又回头问那小伙计:“小二哥,有雅间么?”
伙计满头冷汗,已然说不出话,旁边大掌柜的急忙点头:“有有有,方才二位少侠打斗之时吓跑了好几位客人,楼上便空出来不少雅间。”
朱雀一笑,向怀中取出一锭大银递给他:“失礼了,劳烦你挑一间好的给我们,那些客人的饭钱也都一并算进来。”
掌柜的惶恐不安,但银子沉甸甸地拿在手里,岂能舍得松开?当下高声吩咐后厨重做一桌好菜,随后笑容可掬地引着三人直上五楼,一连包了三间雅阁,锁了左右两间,单把正当中的留出来,供她们三人安心说话。
不到一盏茶,八个小伙计轮番端上十六道菜,酸甜咸辣无一缺漏。掌柜的亲自沏来一壶晋陵阳羡,摆下五色干果,四样点心,又对三人拱了拱手,领着众人退出门外。
雅间内立刻安静下来,三人围坐圆桌,沉默无言。朱雀心中笃定秦画早与这位蓝衣女子相识,此刻便不搭话,只等秦画发问。过了片刻,秦画果然不避生人在场,抬手将兜帽摘了,一双血瞳宛若寒冰藏火,分不清其中是喜是怒。
“少侠好武艺。”她抬眸看了看那女子,口中虽然称赞,听来却无一点钦佩之感。
蓝衣女子似是浑然不觉,嫣然笑道:“姑娘谬赞了,不过是些架子功夫。”
秦画冷冷一笑:“少侠太谦了,倘若血海阁的至高轻功‘日月行’与秘传擒拿术‘噬髓功’都只算得架子功夫,普天之下哪有第二家武艺上得了台面?”
朱雀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这位女子就是暗中相助的朋友,不料竟也是血海阁之人,当即背过右手,悄悄握住了枪。
蓝衣女子笑容一僵:“姑娘玩笑了,在下自幼跟随山中隐士习武,不曾听过这些名字。”
秦画冷淡的笑意之中已经浮出怒色:“原来如此,我竟不知山野之中还有异士高人,可以偷学血海阁嫡派武艺后安然隐遁的。如此说来,连‘谋心术’也是这位山中隐士传授与你的?”
原来血海阁共有六大秘技绝学,除却三位阁主,只有十位护法与少数楼主具备承袭的天赋与资格。日月行暗合星辰换位之理,宏大处翻山渡海,微小处隐形藏身,无论长途追击,攀岩附壁,都可胜任。噬髓功乃是血海刺客的徒手搏斗之术,不仅要练硬力、巧力、速度、精度,更要掌握骨骼筋脉、五脏六腑的位置结构,以求一击必中,中则必胜。
这两大绝学无疑已是上乘武艺,但若论难易程度,境界奇妙,还在易容秘法‘谋心术’之下。寻常易容术,只在音容肤色、衣着装束、言谈举止等外在上费心伪装,殊不知此皆由复杂多变的内在决定。因此多数易容者虽然模仿精致,实则只是一具空壳,一旦遭遇目标的爱人挚友,或是出现意外,不消片刻就会露出破绽。
谋心术正与此类相反,其精髓不在易容,而在易心。易容者不仅要对目标所处的新旧环境了如指掌,更要熟知其出身、学识、经历、性格等多重信息,自然与其精神契合,喜恶一致,即便环境更替,事件频出,也能与目标做出相同判断。
如此‘素未谋面,已成知音’之境,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之功,但修炼至此,易心才算完成一半,还需审其远近亲疏之人,借旁观者眼耳口鼻身意,察当事人优劣真假凉热,若能游刃有余,应对自如,才算真正易心成功,而后一切外现之象自可变易,即便与本人同时出现,旁人也不能区分。
虽然谋心术有如此奥妙境界,但其修炼难度之高、心血耗费之久,并非常人可以承受,即便天赋极高,若无另外五大秘籍支持,也很难学得精髓。因此血海阁中虽然不乏武学奇才,但真正能在易容术上出神入化者只是凤毛麟角。
朱雀曾听秦画说过谋心术之神妙,此时得知这位蓝衣女子竟然会用,便知她多半已将血海阁六大绝学融会贯通,真正实力远比方才展露的高深百倍,由此可知她身份地位必然也不低下。
蓝衣女子听秦画问得尖锐,勉强笑言辩驳:“姑娘说的这些,在下实在不知。武林门派多如繁星,偶然一招半式相似重叠,也无甚奇怪。”
秦画静静瞧了她半晌,蓦地移开视线,端起茶盏淡淡一笑:“此话有理,天下既有容貌相似之人,字句相同之书,为何不能有招式相近的武艺?由此可知,毫不相干的两人共有一个名姓,也是十分寻常的事。”
她浅饮一口,指尖轻抚杯身花纹,又从容看了那女子一眼:“我说的对么,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