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舍江南,无关人间爱憎。昼夜轮转,烈日又被阴云遮蔽,湿热的气息也越发浓稠。
这是一条寻常的山谷,鸟鸣绕林,草色浸溪,无论声色,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远处,急促的马蹄声撼地而来,踏破谷中长久的宁静。
神驹奔如雪浪,浪尖绛红似火,火畔银辉熠熠,正是朱雀与秦画。二人共乘一骑,扬鞭疾驰,自出得醒春山来已过了两日。
白马化龙,跳溪越涧如履平地,朱雀昂首观望,在一片小林中提住了缰绳:“这里隐蔽,我们歇过一阵再走不迟。”她转头对秦画笑了笑,抬腿跃下马来,绕到另一侧去解行李。
秦画也下了马,先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走动,似是有些疲乏。不远处恰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她便缓缓迈步过去坐下。
“饿了吧?”朱雀小跑着跟过来,将干粮和水袋在石面上铺开,先取了几块递给秦画,“这两日都在荒山中穿行,少不得受些委屈,待出了吴郡地界,便可入城食宿了。”
秦画浅笑道:“行路人难免餐风宿雨,卧雪眠霜,这些算不得委屈。况且这一路景色宜人,与醒春山大不相同,我瞧着只觉有趣,并无一点忧闷。”
朱雀与她对面坐着,微微笑道:“江南便有这山灵水秀的好处,哪怕无名之地也有风景。除开这里,天承域内更有无数名胜,你若喜欢,日后都有机会去看。”
“那也是后话了,如今却只想故地重游,”秦画垂着眼眸,轻声笑语,“自下山以来,还不曾有机会亲眼瞧瞧吴郡,离得越远,越忍不住去想城中变化。一时又想起广陵诸亲,心中更觉思念。”
朱雀笑道:“这有何难?待至宝稳妥,自有闲暇游遍故城。”
秦画便与她打趣:“到那时我便留在江南,你自然也要留下来陪我,几时我瞧够了,才能随你回洛阳呢。”
“这就错了!人生光阴几何?不过朝露骄阳而已。既然心向世间大爱,岂可白白坐等?不如即刻随在下返回吴郡城吧!”这一句从深林中飘然而出,悠悠回旋在空谷之间。
秦画如闻惊雷,丢开水袋便要拔剑。
朱雀枪已在握,拉起秦画就走,又高声向前面叫:“惊蛰,过来!”
那白马嘶鸣一声,飞电般奔到近前,一侧身负起二人,瞬息间已将树林远远甩开。
秦画唯恐背后有暗器偷袭,回头观望,却不见有人追赶。再向前看,山谷道路渐行渐宽,泉水溪水汇聚合流,浅而平阔,当中满铺圆石,两岸尽是细土。
惊蛰踏水而行,四蹄翻飞,毫无滞涩。正疾驰间,忽听一声哨响,眼前一条身披鳞甲的长蛇破水而出,凌空扭转,顿时将路拦腰截断。
朱雀全无惊慌之色,待到相距七尺,双膝在马背上轻轻一碰,惊蛰腾空高跃,如生双翼,飞虹般从蛇腹上方划过。
秦画凝眸如炬,一瞬间已看清了那蛇的真面目。原来那是一条精铁打制的绊马索,约有小臂粗细,满挂三尖倒刺,刺上一点异色荧光,应是剧毒浸染。
惊蛰还未落地,又听林中哨响,十数条涂毒铁索接连横起,或缠马蹄,或截马头,或拦胸腹,间隔极短,一派杀机。
谁知惊蛰神力非凡,耳目俱佳,奔跑时快时慢,腾跳时高时低,更兼朱雀指挥精准,总能在铁索上轻松跨过。
秦画目不转睛地看,既喜她们配合天衣无缝,又恐惊蛰失蹄中毒,心情交替,变换如灯,始终不敢出声惊扰。
眨眼间,惊蛰已跳过十八条毒刺铁索,小跑一段后,前方再无障碍。
秦画以为陷阱已破,暗暗松了口气,朱雀反倒横枪立马,警惕起来。
果然,灰蒙蒙的山色骤然鲜艳,在溪流尽头凝成一片血红。风起雾散,彼岸花现,水波竟然为之凝结。
朱雀心知来者不善,回头对秦画耳语几句,枪尖轻划,溅起一片杀气。
“好马,好枪,好功夫!这位红衣姑娘定然就是朱雀少侠了!”一位首领模样的男子分开花海走上前来,此人生得猿臂蜂腰,身高过丈,戴着赤红义士面具,背后挂两把熟铜锏,“在下樽前誓,血海江南阁弃梦楼主,闻得少侠独行千里,重承诺,轻生死,着实景仰,今日幸得一会!”
朱雀淡淡回道:“弃梦楼主太谦了,在下能有今日之行,全赖阁下昔日之功。”
“这话却是刺人,若非我心灵澄澈,倒误会少侠不愿与我们交好了。”一朵淡金薄云从林间飘荡而出,轻掠彼岸,化作一个曼妙女子,婷婷袅袅落在溪边。她身着轻纱广袖裙,未见兵刃,只戴着一个仙子面具,“小女月宫曲,血海阁下新桂楼主,见过朱雀少侠。”
朱雀仍是淡淡的:“还是不见为上,免得新桂楼主心灵蒙尘,倒误会在下愿与诸位交好了。”
无缘爱也已从林中现身,仍是粉粉的样子:“我家四妹妹心怀大爱,少侠即便不喜,又何必如此无情?”
朱雀轻轻一笑:“在下若是无情,只怕悲欢楼主早已风干在玉寒楼上了。”
花海彼岸,有一男子接了话:“朱雀少侠,我们兄妹四人以礼相待,不曾口出冒犯之语,少侠如何接连反驳,丝毫不讲情面?”此人声若清风,气息却稳,月白长衫,手持折扇,戴着一张书生面具,“在下书中礼,血海江南阁英才楼主,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少侠海涵。”
朱雀摆了摆手:“楼主说的哪里话来?你们兄妹出手豪阔,还未相见,便以十八道毒刺绊马索问候,如此重礼,岂有不周?实是在下不知人情世故,言语上坏了诸位面皮,若按礼数,早该奉上三十六枪加倍道谢才是。”
书中礼折扇轻开,在胸前摇了两摇:“少侠不要误会,我血海阁虽然恩仇必报,却也珍惜人才,那十八道绊索不过是为让秦小姐下马,并非有意要害少侠。少侠若能为我血海阁效力,在下情愿将楼主之位拱手相让!”
朱雀言语冷淡:“多谢英才楼主一番美意,只可惜在下既不愿委身泥泞,也不愿让秦小姐从我的马上下来。”
樽前誓大步上前,指着朱雀叫道:“少侠为何要与秦愫璎同流合污?你是千金一诺的好女子,岂不知她是衣冠禽兽的余孽!”
朱雀顿时大怒,枪尖一甩,挑起溪边一块鹅卵石子,“嗖”的一声向前击出。
樽前誓躲闪不及,被这飞石打得唇齿流血,口不能言。
朱雀抬枪指了指他:“弃梦楼主,人若胡言乱语,便不该留着舌头!”
无缘爱急得直跺脚:“朱雀少侠且莫动怒,我家三弟并未说谎!画柳上下尽是佛口蛇心之徒,明里行医济世,暗里谋财害命,更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早将百年前的誓言丢在脑后了!”
月宫曲一面替樽前誓擦着血,一面也说:“什么画柳秦家,真真是画柳‘禽’家!他们私下里做下的那些勾当,便是燕家承国公知道了,也少不得大义灭亲!”
书中礼合起折扇一拱手:“朱雀少侠,画柳派的罪孽罄竹难书,你切不可被秦愫璎一面之词迷惑!若能趁此时弃暗投明,便是家国武林之幸!”
秦画坐在朱雀背后,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她翻身从马上跳下来,厉声斥道:“原来恬不知耻、怙恶不悛,说的便是你们这副嘴脸!你们杀我全家,屠我同门,害死上千豪侠百姓,压迫无数武林圣贤,狼心觊觎国宝,叛逆篡夺天下,如今还敢大言不惭,自诩磊落,将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推在画柳派头上,才真是做尽了好事!”
书中礼道:“秦小姐,我家二阁主曾多次替你求情,免你诸多皮肉之苦,只盼你能明辨是非,迷途知返,替前人做下的恶行赎罪。到头来,你竟还是偏执己见,胸无大义,着实令人不齿!”
秦画听到那句“皮肉之苦”,忽然遍体生寒,动弹不得,原来这四个字听来不痛不痒,包涵的酷刑却比夏至前夜里听到的那些都要残酷。积年累月的疼痛与恐惧之下,长生血本能地瞬间苏醒,秦画勉强忍耐,只觉耳内嗡鸣,头昏脑胀,偏又听见对面恶语不绝,字字诛心,一腔怒火再难压抑。
毒笼心,心摄毒,血肉千年死,杀意万古生!
一息之间,秦画已如寒冰匕首般飞上了彼岸,锋刃过处,花开如浪,血色忽浓忽淡,刀光乍隐乍现。
那四个楼主分开四面合围,虽然都与秦画交手,却似有所顾忌,不敢近前。
朱雀在后面瞧得心惊肉跳,正要上前相助,却发觉秦画有异,猛地想起她入阵之姿,心中顿时发紧:“她方才身法快得奇怪,那绝不是临风渡的步法,倒像是单凭体力一步跳过去的。莫非是长生毒已经发作?”
她尚不知如何化解毒发,亦不知毒发之后秦画又会如何,当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在花海边缘助战,空隙间看到秦画,又惊得呼吸凝结。
秦画正以一人之力独战四名楼主,春寒剑虽在手中握着,剑法却似乎忘得一干二净,刃上更不见丝毫剑气,一招一式都凭蛮力支使。她动作之中全无防御之意,只是一味地进攻斩杀,脚下毫无章法,竟与画柳山庄试剑时判若两人。饶是如此,她手下威力依然不小,剑锋横扫,水开石裂,血海杀手才一围住便被击散。
那四个楼主却是早有准备,月宫曲身若轻云,只在秦画身边左右环绕,樽前誓手持双锏,与无缘爱一前一后配合厮杀。数招拆过,樽前誓抓住破绽,忽然大喝一声,双锏架成十字,竟将春寒剑牢牢锁住。
秦画右手仍然持剑,左手立指如刀,要去削他手腕,无缘爱便从背后袭来,刀尖直指秦画后心。秦画听到响动,撤回左手扣住刀柄,脚下飞起一踢取他面门,不提防月宫曲广袖飞来,铁索般将她四肢缚住。
这三人出手之快,不过弹指。书中礼见秦画受制,心中大喜,当即飞身入阵,施展平生绝学。原来他手中折扇并非寻常,扇骨以精钢造就,扇面以极薄极韧的软铁制成,若合内功全力划出,可将百年老树齐齐斩断。
他在平地蓄力,凌空开扇,身躯旋如风车,锯刀般直劈秦画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