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阵,离了白石园林,继续向南游览。此时已近未时,庄内余毒渐散,二人便上了主路。两旁仍有花树作景,瞧来却又与知远林不同:路左右高树攀云,如伞如盖,软碧透光,苍翠叠嶂;树周围花丛压草,成簇成团,芳香馥郁,色彩斑斓。又走一段,穿进一座假山,再出来时已没了遮天树林,只有一片淡色花海,中央矗立着一座外观奇特的高楼,正是琼漪阁。
朱雀看了一回,含笑赞道:“原来是到了这里!昨夜火景绚丽,今日花色娇艳,虽然相隔不久,却也有看朱成碧之意了。前面开的都是琼花么?”
秦画欣然颔首:“正是,因我薛涟祖母本是广陵人士,秦让祖父便在此处种满了琼花供她观赏。”
朱雀不禁一叹:“我也曾在广陵见过琼花,却无一朵及得上此处多情。”
秦画接道:“只是人与花有情,琼漪阁却不是个谈情的所在。祖母是为制造、修缮庄内各处机关才建成了琼漪阁,所有的机关图谱和工具模具都收在其中。又因这楼阁本就是一座机关塔,通路隐蔽,消息复杂,后来有了要紧物件也都一并在此处藏了。当年这里从不许外人靠近,便是本派弟子也不得随意出入的。”
朱雀仰头望着:“竟是这样一座重地!那么庄内所用的,便是广陵薛家的机关了?”
秦画摇头道:“只是稍有相似而已,若真要动手破解,便知完全不同了。薛涟祖母在机关术上造诣极高,最爱琢磨新奇设计,从前教我练习时,常说天下没有牢不可破的机关,即便一时无策,也终有解开的一日。若想利用机关术永远地保守秘密,唯有不断改造,使它变成活的。”
朱雀笑道:“果然是机关大家之言,既能有此心得,定然技艺过人!”
秦画听她称赞薛琼漪,心中着实欢喜,便忍不住多说一些:“这一赞我却不敢谦辞,祖母的机关术的确精湛,听爹爹说,她年轻时曾到过许多有名的去处,便是受邀去做机关消息的。远的不提,只说醒春山中的机关暗道,本是高祖陛下赐山时,请了第一位晋国公、安国大宰相、章逸章世安大人设计的,后来继任的家主每过三年修缮一次,也都有过重造之意,却总比不上章大人设计得精巧牢固,直到祖母嫁来之后才终于得以翻新。”
二人又赏了一回琼花,并肩向东南行进,一路上房舍罕见,入目皆是天然好景。走过百余丈,踏荒草登上一座高丘,丘外是一片广阔的园林,俯瞰时堪堪可见一角:小楼林立,曲径交错,奇石相叠,清溪环绕;细嗅间,有异香入鼻,亦甘亦苦,沁人心脾,竟将风中血腥之气化去了。
“此处唤作清素园,乃是第三代家主秦良先祖所建的草药园。到爹爹继任时,中原之地的珍稀药材已栽了两千余种,外邦采到的也有一千,可惜长生毒浸透山间水土,这些药草虽能存活,却都变了性质,历代人的心血也便随之付诸流水了。”秦画立在丘上静静地望,“草木如人,亦是天精地华养成的灵气,一朝受损,再难复原。”
“仙草与神医俱往,却使多少病人因此丧生!”朱雀惋惜不已,垂眸又见秦画肌肤惨白,颜色无光,周身仅有的一点血色都凝在眼里,含怒时如刀淬火,似要连自己一同斩碎烧尽;逢悲时如花照焰,轻轻一晃便会滴下红泪。
她心中暗思:“长生血虽能治好她孱弱多病的体质,却终究是毒,若不祛除,定要损她命格。无论如何,我都要为她找到解药!”
正默然间,忽见眼前白衣飘动,却是秦画伸臂向西边遥指:“那边有一片大水,唤作霏烟湖,是庄内饮食灌溉之源,最初时却唤作镜湖,只作观赏之用。第六代家主秦雨曾祖继任时,江南忽起异象,多有干旱之灾,她亲往各处查明气候,又按风水走向绘了地图,发现醒春山竟是江南气象之眼,便依天文地理将镜湖扩大,西岸自清素园起,东岸连着知远林,使庄内水路与醒春山相通,山下河流与山上相连,此后江南一带便风调雨顺,再无旱灾了。”
她又对朱雀道:“此处看不真切,咱们去湖上一观。”
二人各御轻功而起,不多时到了霏烟湖畔,湖面上风平浪静,无波无澜,近岸水色淡青,远处碧绿接天,恰是日稍偏西,光辉纷落,整片湖便如一面金边镶嵌的翡翠镜,映得云行水底,天分两重。
朱雀笑道:“好一个江南之眼,真如龙宫宝镜一般。”又抬手遮阳望了一回,见远处湖面上有数十条青玉飞龙横空盘绕,气势如虹,不见首尾,再一细看,原是凌空而架的渡水天桥。
未等她开口询问,先听秦画讲道:“湖上的唤作谦礼桥,主桥两座,笔直横跨东西;南北又各起五座辅桥,高低环绕,贯通湖畔重要之所。这十二座飞桥是我秦让祖父取东海避月石建成的,一来可作奇景观赏,二来还有实在的用处。”
朱雀兴趣颇浓:“观赏怎讲?实用又怎讲?”
“避月石在白昼中最显光彩,晴天日下,石桥亮如天宫长阶,若至其上,可遍历湖上风光,仿佛江南之水尽在怀袖;至夜晚,月破云则石桥隐,云遮月则石桥现,忽隐忽现,人在桥上便觉亦虚亦实;桥边栏杆上满挂着莲花灯笼,日落后尽数点燃,若逢明月夜,远望时便不知有桥,只见千盏花灯凭虚浮立,将水天夜幕荧荧照彻。”
秦画回看朱雀,眸中似有歉意:“这便是观赏之说了,可惜庄上已无多少灯烛可燃,不能让你尽兴一观。”
“无妨,你讲得好极,我听过便如亲眼瞧过一样,”朱雀笑道,“虹翎也曾说过谦礼桥的景致,那日她抱着脑袋想了许久,却只得了一句‘玉桥飞光白虹贯,花灯隐石金月明’,再问细致些,就词穷语尽说不出了。”
秦画无奈摇首:“你去问她这些,多半是问不明白的,她从来好动,见了弓刀石马就不松手,静坐读书倒像是去了半条命。伯父常教导她‘为将者不可不知书’,她却说些‘画妹妹已经替我读了,她知道就是我知道’的歪理,没的挨了一顿手板,次日读书却还是偷懒。难为她住在这里三五年,竟连四书都不曾念全,能说出那两句已是十分不易了……嗯,‘玉桥飞光,花灯隐石’,虽不如二哥哥写得出彩,倒也整齐达意。‘白虹贯,金月明’……词无甚奇,却是桥上昼夜之最。”
她又轻声念了几回,缓缓点头道:“这两句直笔着墨,少有雕饰,读来却不乏味,可知是下了功夫的。果然文如其人,她平常说话便是这般直截了当,从不遮遮掩掩,即便闯了大祸也不说谎,定然认错受罚,正是如此诚实坦荡最为可贵。”
思及此处,她忽觉莫名欢喜:“我最敬她这般品行,为人若无正气,纵有陆海潘江之高才,能用镶金嵌玉之美词,也不过是朽骨披绸而已,实在不值一论,你说对不对?”
秦画微笑着去瞧朱雀,却见她唇边笑意阑珊,目光中情绪难辨,不禁怔了一怔:“少侠?”
朱雀猛地眨了眨眼,连忙笑道:“正是呢!从来都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我辈既然读书识字,更应端身正行才是。”
秦画淡淡地应了一声,蹙起眉尖看着她。
朱雀又笑道:“虽是如此,她那两句也太简单了些,着实经不起如此夸奖,就连我听着都觉得面上发烧。”
她向前面一指:“咱们去桥上看看如何?”
秦画不言不语地跟着她在湖边走,目不转睛地将她侧脸盯了半晌,忽然发问:“三姐姐闲暇时候读什么书?”
“百家经典俱已读过了,如今卫国杀敌,常看些兵书战策。”
“你平日里也爱读这些么?”
“我却不曾通读,只是囫囵看过几篇。”
秦画不再多问,血瞳凝光瞧了许久,垂眸暗思:“这面具遮了眉眼脸颊,实在不知容貌如何。单看行动坐卧、言辞谈吐,却无甚相似之处。”
又在她脖项上看了看:“的确不见那条坠子,一定不是她。却也难说,行军打仗之人怎会戴着姑娘家的东西?我又不曾使铁线系着,她或是不慎丢了,或是怕丢收在家里,也都能合情理。”
又低头回想过往几番对话,心中愈发疑惑:“每逢有问,她皆对答如流,适才忽现反常之举,定是我那一番评论所致。可我所言并无冒犯之处,她何以失态?莫非……”
秦画忽觉心潮翻涌,神魂激荡,胸口微微发热,竟不可抑。她深恐毒发,即刻闭目静心,却还忍不住去想:“不会,她绝无理由冒充别人来骗我!倘若之前皆是假言相欺,纵我不察端倪,阿丑也早已揭穿了。”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睁眼时又深感失落:“不是她,不是她。”
“姑娘怎么了?”朱雀发觉秦画不在身后,急忙又走回来,“是否有些累了?”
“不累,只是还在想她读书的事,”秦画既已不疑,便觉方才举动稍显失礼,目光相触时难免有些闪躲,“对了,还未告诉你谦礼桥的用处,你快随我来。”
她从朱雀身边跑过,施展临风渡扶摇而起,轻盈落在辅桥栏杆头上,回身向朱雀招手。朱雀踏风登桥,未及落定,却见秦画又御轻功而走,眨眼间已在十丈之外,停下后复又招手。
朱雀朗声笑道:“原来谦礼桥是如此渡法,须难不倒我!”话声未落,人如飞电而出,湖上水汽氤氲,沾湿箭袖,倏忽又被劲风吹散。
秦画见她追来,转身飘然而动,行止处衣袂翩飞,真如仙子凌波。
二人越奔越快,过了桥中,秦画忽然落下,伸手在石栏杆上动了动,桥下随即传来水波之声,一座辅桥分作两段,一向北转,一向南移,弹指间已错开数丈远。
朱雀恰巧赶在当中,没防备险些落水,急一收势,翻身跃起上了对面桥头。
水流声中,听见秦画音清如玉:“谦礼十二桥的用处,你可知道啦?”
朱雀笑着走到她身边:“原来是十二座机关桥!有此妙处,何愁轻功不成?”
秦画点头道:“正是如此,画柳弟子若要出山,须来此处试炼,桥上大小机关三百六十处,皆由家主掌控,若能在一炷香内从辅桥走上主桥,且不落水,便算小有成就。”她又将另一处机关打开,几座辅桥随之分离重合,渐与脚下道路相接,直通主桥一侧。
行至中央,二人展眼远望,水上辉漫散金彩,镜中云远接长天,果然风光无限,自与桥下不同。
东边岸上,有一片回廊落在知远林外,左右花树掩映,前后小亭对影,竟似一座迷宫。
秦画道:“那一处唤作慕歌亭,是画柳弟子研习音律之所,若在亭外听曲,便只闻弦乐之声,不见操曲之人,最合诗中意境。我却爱趁月上桥听爹娘抚琴,曲音遇水化柔,再乘夜风入耳,更兼身畔无依,真似飘渺仙梦一般。”
她指尖在石栏上轻轻拨弄,似在抚弦,又低声道:“后来我也懂了音律,练曲时总爱闭着眼,假装还是爹娘在弹。我只要想着他们,便好像能回到小时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说着,她微阖双眸,安静不语,眉宇间神态平和,一如霏烟湖面。
朱雀侧目瞧着,心中却起无限波澜。
蓦地,秦画指下一顿,目光立时清明,继而对朱雀淡淡一笑:“陆姑娘回来了,正在玉寒楼上找我们呢。”
朱雀一怔,连忙侧耳细听,却只听到桥下水流与湖面的微风,不禁又是一番惊叹。
二人绕行一阵,向北下了谦礼桥,各起轻功踏林飞奔。不多时,玉寒楼的轮廓清晰起来,朱雀抬头一望,果然看见陆秋白正在楼上凭栏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