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笑容一僵:“我也熟知虹翎,却不知她有什么好事可说?”
秦画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看来她已学会了掩人耳目的本事。你不知道,头一件便是她的睡相,她睡着时倒比醒着还闹,一开始只是梦呓,咿咿呀呀的,也听不出说些什么。再过一会,却要动武,自己气呼呼地在床上扭,直扭到头歪腿斜没处去了才作罢。我常在夜中醒来,一睁眼便去瞧她,有一回竟找不见人,起身去看,却见她仰面朝天睡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只靴子呢!”
朱雀见她眸中含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竟然还有这种事!我却丝毫不知。”
秦画将衣袖一甩,颇为得意:“她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了我!以后她若是欺负你,你就拿这个问她!”
朱雀摇摇头:“我若问了,她定能猜到是姑娘告诉的。若是惹她生了姑娘的气,我这罪过就大了。”
秦画笃定道:“不会,她从不因这些事和我生气的,何况她本就不是狭隘的人,即便你真的将此事说出去,她也不会计较。”
朱雀笑道:“这一点我却知道。”
秦画又问:“你们既是好友,她为何不说这些趣事与你?”
朱雀答道:“她常在北疆驻守,我却在中原走动,极少能够相聚闲谈。见面时,她也只爱说两件事,一是边境战况,另一个便是姑娘,对自己的事却很少提起。”
秦画暗自疑惑:“这却奇怪,从前大家在一起时,她连自己摸鱼抓雀的事都要挨个给人讲一遍,怎会忽然就变了?”
接着猛然想到:“我好糊涂!正是因着从前大家还在一起,她才那般开心,如今物是人非,她又向谁去讲?若我当年一并死了,她只狠狠哀痛一次,心里或许还好受些,偏又知道我还活着,却总不能相见,这些年定然备受孤单折磨。”她思至伤心处,一时失语忘言,竟似个雪人般原地怔住了。
朱雀虽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也瞧出她神色有异,只恐长生毒再次发作,忙将话头移开:“前面那座高楼瞧来好生风雅,可也有名么?”
秦画如梦初醒,顺着她的视线向西北方远望:“那楼唤作墨雪阁,乃是第五代家主秦诗先祖所建,最初只是藏书之所,后来也作字画玉器等物收藏之用。血海阁搜寻至宝时,曾经到过此处,竟将楼中物品悉数掠走,后来我以不能继任作筹码,才将祖上所留的书籍夺回。”
朱雀又将墨雪阁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并未言语。
二人又走一阵,来到墨雪阁之阴,先向北面宗祠隔空拜了三拜,才敢继续前行。
秦画讲道:“这座宗祠建得最早,殿前那两株银杏与我天承同岁,乃是高祖陛下所赐。”
朱雀立刻想起夜探灵牌之事,对秦画说道:“在下昨夜擅入宗祠,着实无礼,多谢姑娘不究此过。”
秦画道:“无妨,危急之时本就不必拘泥于礼数,何况少侠是为我画柳冒险,岂有受责之理?”
朱雀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昨夜我刚一潜入,便被阿丑姑娘发现,她怎会来得这样快?是姑娘命她看护宗祠的么?”
秦画微微皱眉:“自初见之日起,我便一直赶她回去,从未叫她替我做事,她却总是赖着不走,只会惹人心烦。”
朱雀沉吟道:“血海阁派她在此监视,她自然是不敢抗命的。可我昨日与她几度交手,并不曾占到上风,此语虽有些自夸之嫌,但平心而论,她的武艺绝非等闲。既有如此实力,却只做得无名之辈,实在有些蹊跷。”
秦画沉默了片刻,冷淡地看向远处:“我只认得她是血海阁的人,其余的都不打紧。”
她似乎有些烦躁:“横竖她已被我杀了,现在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朱雀无声地向她看去,见她眉梢带怒,面若冰霜,似是又起杀心,但一双眼中流露出的分明不像是恨。她便不再多问,只是随着秦画继续向西缓行。
又走过百余丈,二人一路闲谈不断,言语之间更近了不少。穿过一片密松林,石板路也到了尽头,前面一望之内皆是白沙。
朱雀笑道:“此处开阔,倒像是个演武场。”
秦画道:“这里唤作胜良台,是第二代家主秦贤先祖督建的,正是画柳弟子习武之所。”
远处果有一座演武台,总高不下五丈,走马亦有余地,似一座雄关镇在天地之间;台顶上遍插彩旗,左右边红绸横挂,虽已破旧,却仍存尚武精神。此时已至午时,日光强盛,凌空而照,更显剑侠宗师之气魄。
台上台下,数十座刀兵架子列阵而排,齐挂着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枪、朳十八般兵器,一件件精光闪耀,夺人二目,一看便知是有人经常擦拭的。
“姑娘也在这里练武么?”朱雀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把剑来观瞧,“画柳武学招式繁复,独门心法‘春寒辞’更是难学,姑娘竟能无师自通,真应了燕尽烽将军那句‘我家画儿聪慧灵秀,悟性极高,若能习武必是一代名家’的话。如今姑娘文武双全,他若得见,定比受了封赏还要高兴!”
“伯父如此赞赏,皆因疼爱秦画之故,我却深知自己于武学上资质平平,绝无自学成才的本事,若非……”秦画顿了顿,“若非日夜苦练,又得毒血加持,便是再悟十年也学不成春寒剑法。”
她从朱雀手中接过铁剑,随手起了第一式“春风残雪”,霎时间剑气弥空,尘沙飞荡。
朱雀惊喜非常:“好武艺!姑娘值此年纪便已有此造诣,他日定能重振侠名!”
她口中喝彩,心中却痛:“她本就不爱习武,偏又不得不学,能有今日这般实力,却不知吃了多少苦!重振画柳尚还遥远,只说眼下之事,哪一件比那八年囚禁简单?若要周全,无他,定要送她先回洛阳,日后再图别策。”
她暗下决心,眼前却忽然闪现出之前种种,当即便问道:“继任家主之后,姑娘也不会随我返回洛阳,对么?”
秦画将铁剑还鞘,并未作答。
朱雀柔声道:“姑娘不必隐瞒,今晨在玉寒楼中的那番对话,分明是继任之后立刻动身寻宝之意。”
“事关国运,绝不能有片刻拖延,”秦画有意将话撇下,转身向南而行,“这里也瞧够了,我带你去别处看看。”
朱雀快步追上,并不许她回避:“姑娘怎么糊涂了?先回洛阳与家人相见,而后合力共图大事,如此两全之法,岂不更好?”
“众位叔父、兄长都随伯父远赴北疆,府中所留亲眷也正为此操劳。国难当头,如泰山压脊,我岂能再置荆棘于其上?何况我已长大成人,早不是处处要人庇护的病弱小姐,既然留存一命,便该自强不息。”秦画说完这些便不再言语,脚下步履如风,径直走进一座白石园林。
穿碑廊,过石桥,到了湖心亭,她仍是目不斜视地走,蓦地瞧见对岸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竟似一簇五彩针猛然扎在了心尖上,将一层寒冰都刺破,却让压抑的愁绪渗出来。
秦画默然驻足,缓缓凭栏而坐,良久,终于怅然自白:“我岂不愿归家团聚?偏我自小是个没志气的,一旦见了亲人,虽知诸般遗事在身,也免不了要起贪图安逸之心,因此不敢相见。更兼伯父伯母对我向来溺爱,纵我能忍痛辞行,他们也绝不舍得让我孤身上路。既然有此方便,我定会心生倦怠,最后还是拖累他人。”
“秦燕本就互相依存,荣辱与共,何来拖累之说?”朱雀在她身边坐下,“姑娘若要独自涉险,便先听我一问——继任家主之后,寻回国宝、匡扶武林、报仇雪恨、复兴画柳诸事,若要成功,应当以何为先?”
秦画眼中血色徒然凌厉,未加思索便答:“此诸事皆与血海阁有关,自当以武力为先!”
说完却见朱雀摇头,便沉吟道:“敌众我寡,当以巧计为先。”
不料朱雀仍是摇头。
秦画蹙眉不语,听朱雀言道:“应以姑娘性命无忧为先。姑娘若有闪失,还有谁能继承画柳遗志?还应先回洛阳,作一时保全之策。血海阁虽然势大,却也盖不过洛阳将军府。”
秦画立刻紧张起来:“你万不可小觑了血海阁!江南分阁本就不以武力见长,昨日来的也只是些小角色,又被你巧计克制,未能展露实力。倘若来的是北都分阁的杀手、南都分阁的刺客,纵是将军府也难保安然无恙。”
她倏然握紧了拳,惨白的手上,青森森的血流脉络清晰可见:“我绝不能将家人置于险地!”
朱雀定定地将她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好!果然是家主胆魄!燕将军若知此事,想必也不会阻拦。”
她顿了顿,又说道:“但我毕竟接了将军府的无头镖,姑娘一日不回洛阳,我便跟随一日。”
秦画听她愿意同行,心中顿生欣喜,随即却又摇头:“你是府中常客,又是三姐姐的挚友,我自然也将你看作亲人,怎能让你继续冒险?你已将我与醒春山一并解救,这便足够了。临行前,我修一封家书与伯父,你只需转交给他,他定会付你无头镖的酬劳。”
她看着朱雀,神情已柔和了许多:“请教少侠芳龄几何?”
“二十。”
“正与我锦三姐姐一样年纪,那我该唤你一声朱雀姐姐啦!”她唇边笑意微然,似雪树枝头春花初绽,“昨夜听你身世,亦是孤苦不幸,如今正值青春年华,又有擎天架海之才,若赴国难,银枪白马定能搏个功名;若作四海游侠,也有无量前程。无论如何,都比陪我这活厉鬼行走刀尖好上百倍。”
她转头看向对岸:“你……你就回去吧。”
朱雀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也好,就依姑娘所言。”
又想了想,继续道:“但至少让我送姑娘离开吴郡,这样有始有终,我也好向燕将军回话。”
秦画有些惊讶地转回视线,不曾想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却也不再多问,只是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