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六章 怕伤情寄情园中景

眼望着陆秋白与木落山一前一后消失在石阶路上,秦画忽觉天地怅然,意乱神伤,孤单寂寥难以言喻,她失落地转过身,才发觉朱雀一直就在侧畔站立。看她身姿正与手中凤羽枪一般笔直挺拔,唇边笑意明朗,眸中满映天光,竟使心中阴霾顷刻间烟消云散,唯余一片亲切安宁。

朱雀垂眸时恰与她四目相接,便微笑道:“血海阁不敢去城中作乱,他们自去便罢,姑娘无须挂念。”

秦画立刻将视线移开,淡淡地应了一声,缓步向山庄内回转。

朱雀就在她身旁不疾不徐地跟着,一路无话。

回到玉寒楼前,秦画在一片阴影中停下,仰起头望着高楼一角:“少侠应有数日未得好眠了,现在时辰尚早,不如先去休息。”

朱雀轻笑着摇了摇头:“在下常年在外漂泊,衣食住行上都多了些小毛病。倘若大事未定,睡意便不上门来。”

她低头仔细瞧了瞧秦画:“姑娘似乎还有些疲倦,在下送姑娘回房歇息如何?”

秦画也摇头:“不必了,画多年不得足睡,如今却也习惯了。”

朱雀见她有些恹恹的,心中暗自思忖:“人经波折之后难免心神不宁,方才她又讲了许多亡故亲人的事,此刻定然更加忧闷。我须与她说些舒心的话,不可让郁气在她胸中结住。”

于是对秦画微笑道:“在下与画柳山庄阔别多年,昨日只顾周旋缠斗,天色又暗,未能观瞧。现在风和日朗,又得空闲,可否请愫璎姑娘引在下游览一番?”

秦画微微一怔,眸中有些茫然:“这却无妨。”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黯然回首:“但庄内景象颓败,已非当年,只怕冷了少侠的兴致。”

朱雀唯恐她触景伤情,又生颓丧之意,当即朗然一笑:“亭台楼阁,廊桥榭宇,凡是有形之物,岂有不遭损坏的?在下深知画柳风度,但教剑心侠骨不改,纵是断壁残垣也可百世留芳。”

秦画见她言语坦诚,自然也觉心绪舒畅,便引着她向东缓行。

绕过玉寒楼,走上一条大道,路阔且平,八马并辔亦可;左右隔九丈设一对瑞兽灯柱,姿态造型各不相同。路两旁垂柳满栽,百草青葱,却都生得扭曲虬结,一如妖魔乱发。

行过百余丈,两旁翠色换了回廊,蜿蜒曲折数十丈,尽头处没入一片密林。放眼望,其间桃李梅杏、梧桐合欢、水杉香枫等树无所不有;走近观,深处蔷薇芍药、牡丹丁香、石榴杜鹃等花压架而开。

这片花林虽然繁茂瑰丽,颜色却过于鲜艳,直刺得人双目酸痛。朱雀垂眸回避,又勉强走了几步,猛然间撞上一团浓郁甜腻的花香,顿觉胸口闷塞,如压重石,心中暗叫不妙:“不好,莫非血海阁临走时在此下了毒么!”

她先去看秦画,却见秦画步履轻快,毫无中毒的迹象,便不出声惊扰,只暗自凝神调息,吐纳间香气消散,掩藏在地下的血腥味却渐渐地浮上来,更使人头昏脑胀。

秦画立刻察觉到朱雀呼吸加重,抬指点了她云门、太渊二穴,替她舒活肺经气血。

朱雀倚着枪垂首运功,渐感阻塞消散,气爽神清,视线也不再模糊,抬眼却见秦画正定定地瞧着自己,眸中血红更比花色妖冶,连忙笑道:“在下是个俗人,从未到过这般雅致的芳林,方才得意忘形出了洋相,让姑娘见笑了。”

秦画观她唇色红润,心下稍安,又在周围轻轻嗅了嗅,立刻想通了其中缘由:“长生血渗在地下积年不散,不但坏了万物颜色,连枯荣变化也扰乱了。山中百花只在夏至日才得绽放,残毒气息便在此时借着花香弥漫,虽不致命,却也有损人身。庄内余毒最浓,难怪那些楼主阁主从不敢停留太久。”

她又对低声朱雀道:“画虽能嗅出花香有异,却因久在其中辨不出强弱,往年夏至,庄内也只我和阿丑两人,竟从未想到这一层,今日险些害了少侠。”她言语之间虽有愧疚之意,语气却仍如冰封深潭般不起波澜。

朱雀连连摆手:“是在下执意游园,怎能怪到姑娘身上?”

她又笑道:“在下入山之前,只查到血海阁临近夏至时岗哨薄弱,本以为是他们故意布下的陷阱,没想到竟是受了长生毒的限制。好在是夏至前夜,若是今日才与他们交战,只怕在下连庄门都进不来啦。”

秦画经她提醒,这才想起今日不能在山中留人,急忙弹指打落一片宽叶,着内力在上划出几行小字,随后快步走到一个巡守的官兵面前:“小兵哥,此处尚有余毒,劳烦你和众家兄弟去山下守卫,尤其午时前后切不可入庄。你只将这叶子传给木大人,他便不会怪罪。”

那官兵满面惊慌,接了叶子转身便跑。

秦画目送他去远,又淡淡对朱雀道:“今日不宜游园,少侠也请回楼内去吧。”

朱雀深知她难得有此闲暇,实在不忍败她雅兴,便笑道:“些许残毒不足挂齿,岂可因此小事错失满园风光?”

秦画皱眉道:“少侠内力虽强,到底与秦画不同,只恐稍有疏忽便抵御不住。”

朱雀又笑:“无妨,有一年燕虹翎将军伤了腿,疼得路也走不得,即使如此,也还上马杀敌。在下是她好友,自然也不能柔弱。”

秦画安静地瞧了她片刻,终于点头:“多谢少侠陪伴,若有不适,切勿逞强。”

她指了一条花木稀少的小路,引着朱雀向那边走,才走几步便忍不住询问:“三姐姐的腿伤痊愈了么?”

朱雀应答:“那是六年前的伤,如今早已痊愈了。”

秦画又问:“她是如何受的伤?现在还疼么?”

朱雀大笑起来:“早就不疼啦!她十四岁那年,在北疆寻到一匹烈马,闻听是穆王八骏留下的神驹,当时便有收服之心,也不顾父兄劝阻,硬是蹿到马背上和它纠缠,结果被带进荒原里,三天三夜不见踪影。后来燕尽烽将军亲自去找,刚走了半日,她却领着那马一瘸一拐地回营了。”

秦画紧张道:“那她定是驯马时摔伤的,军医可曾查过她腿骨么?”

朱雀摇摇头:“不曾伤着骨头,那马虽然烈性,六年前却只是一匹小驹,她接连摔了数十回,也不过伤了皮肉而已。”

秦画便有些疑惑:“若只是皮肉轻伤,怎会疼得走不了路?她可不是娇气小姐。”

朱雀的笑容忽然有些尴尬:“其实刚回营时还能走得,岂料拴马时,正撞见守候已久的正节将军,当下跑也跑不动,只得结结实实地挨了兄长一顿教训。没多久,尽烽将军也回了营,看她无甚大碍,便也赐了一顿好打,后来几天她便走不得路了。”

秦画本还担忧,耳中听着,心中想着,不料越想越觉好笑,缓缓举袖半遮了脸颊,最后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该打!她自己不管不顾地胡闹,却总害得大家心里着急,真该每天都打一顿才是!”

朱雀勉强笑道:“的确该打,姑娘说的对极了。”

前面穿过一片金镶玉竹林,秦画指向远处,那里隐约可见楼阁一隅:“方才所经之路只是花林外围,此处才算到了中央,那边几座馆舍均是画柳弟子起居之所,旁边还有三座,专为宾朋留宿之用。”

朱雀仔细看了看周围:“昨夜送姑娘回房时也曾途经此处,当时只顾奔跑,竟没发现那边还有馆舍。”

秦画道:“画柳山庄建成时,此处并无房屋,树木也只一百余株,直到第四代家主秦睿继任后才有了变化。此处唤作知远林,知远便是秦睿先祖的字,他素爱结交有识之士,又善思辨,常常亲拟试题,请他们前来与众弟子谈论,宴罢便留他们住下。画柳弟子本就不少,家客也越交越多,他便在此处建了许多馆舍,又在周围栽下千种花木,寓意才思纷呈,各绽异彩,此后这里便叫知远林了。”

朱雀抚掌称赞:“果然不同凡响!在下记得竹林北面还有楼阁,那里也是供弟子宾朋使用的么?”

秦画解释道:“那边是燕秦本族长辈的居所,族内孩童不满五岁的也可随长辈同住,但过了五岁便要搬来这里,和师兄师姐一处起居。”

朱雀好奇道:“那愫璎姑娘为何一直住在那边的芳露园?”

秦画神情严肃:“画年幼时身染杂病,常在夜间咳喘,若无人看顾,便有性命之危,因此爹娘不敢远离。”

朱雀语气深沉:“原来如此,在下还道是姑娘怕黑,没有母亲抱着便会哭闹。”

秦画立即反驳:“少侠猜错了,我不怕黑,也从不哭闹。”

朱雀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得出,看得出。”

秦画有些心虚,转身向北而去:“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请少侠随我去别处游览。”

朱雀才跟着走了几步,果然又听她问:“此乃无凭无据之事,少侠为何有此猜测?”

朱雀坦然道:“是虹翎告诉在下的,她还说姑娘七岁之后便不夜咳了,但直到十岁都还和青禾夫人一起睡。”

秦画神色微变,有些悲哀地叹了口气:“少侠被她骗了,燕秦虽然亲密,却是南北分居,这等琐碎小事她岂能悉数了解?那些话,都是她故意编派我的。”

朱雀恍然道:“她还说十岁之前,一年之中有七八个月都和兄长住在画柳山庄,即使后来回到将军府常住,每年少说也要来看四五次,这些定然也是哄人的!”

秦画支吾了一声:“这些却是真的。”

朱雀故作不解:“那她怎会不知姑娘的起居习惯?莫非她不和姑娘好么?”

秦画飞快地否认:“她自然是和我好的,我们这一辈里女儿本就不多,众位姐妹之中,她就和我最好。她住在这里时,从来都是和我一桌吃、一床睡,哪怕出去练功,也只在我瞧得见的地方。”

她一口气说完,自己也知隐瞒不住,只好老实交代:“我只稍微有一点点怕黑,但是和她一起睡就不怕了,只有她不在时,我才和娘一起住。娘也只是守着我睡着,之后便去和爹爹一处休息了。”

朱雀听她语气终于有了起伏,便知她心情已然舒展,暗暗松了口气,又琢磨着说些解闷的话,转念之间却想到一事:“画柳山庄八年不曾燃烛明火,更无一人守她入眠,只有满山的怪树枯骨相伴,谁知这三千黑夜她是怎样熬过的?”她未敢深思,已觉悲从中来,想要强言欢辞,却是如鲠在喉。

秦画见她不言不语,笑意黯淡,只道她以为自己还在狡辩,不禁有些着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回去问我三姐姐便是!”

朱雀强忍心酸,温柔一笑:“你说的话,我都信。”

秦画反倒一怔,缓缓点了点头:“我是瞧你诚实才告诉你的,但今夜之后我便是家主,这样胆小的事就不能再说了,你也不许对别人讲。”

朱雀见她说得如此认真,又忍不住笑起来:“好,我只当从没听过便是。但现在还是白天,可否再说一些?”

秦画仔细想了想,忽然抿唇一笑,竟有些神秘的意味在里头:“可说的多着呢,她也有许多把柄在我手上,偏许她说我,就不许我说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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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