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声音虽然嘶哑干涩,却与生前相差无几,当下,竟然从头开始讲述冤情。讲到儿子挨打,左边的棺材便被撞开,闵阿叔坐起来,自己剥去草席,露出一身斑驳狰狞的伤痕。讲到媳妇病亡,右边的棺材跟着打开,闵阿婶掀起鸳鸯裹布一角,拽开肚腹,将内脏一个个地托在手里。
外面的百姓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发现桩桩件件都能对上,顿时烧起一片怒火。含冤的苦主们悲愤尤甚,手指着郡守破口大骂。
郡守登时跳了起来,惊恐万状,冷汗透衣,忙命左右将棺中鬼拿下。见衙役们仍然不动,便要亲自下堂去赶,打量一眼,到底还是不敢靠近,只得在腹内磨牙打颤:“这分明是一群死鬼,如何说得了话?虽然都是真的……我只不承认便是!”
当即抓起惊堂木,楔钉子似的连续狠砸:“住口,住口!尔等一群妖孽,不久前才来诬陷本官,如今自尽死了,还敢血口喷人!”
怎料想,他不承认,自有承认的在。
燕锦向着堂后高声传令:“带证人来!”
堂上众人俱是一愣,转过头,见公堂后走出几个衙役,手下押着一大串人,正是那媒婆与下聘礼的。这一伙齐刷刷跪在阶下,无需问询动刑,自先一五一十交代了经过。
郡守见他们无故叛变,顿时气得变色,但事情赶到节骨眼上,唯有咬紧牙关、矢口否认:“你们……都是何处来的?本官从未雇用过尔等,做媒更是无稽之谈!”
不料,身边一个押司蓦地变了神色,面皮上泛着病态的红光,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大人,这些都是您的家仆,您怎不认得了?媒婆却是小人奉衙内之命亲自去找的,您难道忘了么?”他口齿清晰,声音也亮,衙门内外全都听见。
旁边的都头、孔目拍手大笑,纷纷参与助兴,不但详说闵家的案情,还将过去办过的冤案、错案大声宣讲。围观的苦主百姓听见是自己家事,积年之仇霎时翻腾起来,烧得眼珠通红,神态疯狂。
郡守见状,只觉头顶上轰隆一声响,好似匾额连砖砸将下来,眩晕一阵接着一阵。高声反驳了几句,奈何手下人的口舌连珠飞快,根本追赶不上。情急之下,他再顾不得场合,拿出官威来叱骂:“杀才,尔等要作死么!满口里说的什么胡话!再敢扰乱公堂,本官便要问罪!”
两旁官吏听见,只是略微愣了一瞬,头一晃,竟不理他,笑嘻嘻地又说起来。
郡守左瞧右看,气得发抖,嘴上却还推诿:“疯话,说的都是疯话!谁若信了 ,便是真的疯子!”
心里却已急得乱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哪里知道,早在前天,章曦就已将案情审查得一清二楚,翌日便对这一众帮凶下了摄心毒,是以升堂之时,个个神色有异。毒若不发,他们便只是瞧着有些呆滞,一经生死诀内力催动,却是有问即答,实话实说,更忍不住要将亲身做过的事一件件地全抖出来。
闵家死者体内同样含毒,可由章曦随心所欲地控制,这是她御尸的独门秘法。但尸身毕竟已有腐坏,肢体虽能勉强转动,喉舌却难操纵,于是方钰便以腹语发声,与章曦配合着演了一出大戏。
围观的众人也不知情,眼见死者亲自鸣冤,都已认作是亡魂显灵,并无一个不信的。又听活人亲口供认,哪里还有半分质疑。
苦主们更是激愤难抑,振臂呼喝,蜂拥撞门,定要郡守秉公明断,将这一干人等当堂治罪,还要捉来衙内判刑。
衡阳郡守还正懵着,乍见这般失控场面,满心都是逃跑二字。仔细一想,又觉行不通:“这些不中用的都成了叛徒,我若走了,岂非坐实了过去的罪名?不久后,章海晏定会得知,依法一判,我全家老小都无活路!事已至此,唯有硬扛到底,先将这些除煞的压住,再将愚民瞒哄,待得平息,立刻将这一堂知情的统统做掉!”
燕锦见他神色来回地变,最后竟还镇定自若,也不禁暗叹他实难对付。幸而还有准备,便喝问道:“赃官,闵家案情已明,帮凶从犯都已供认,你这主谋又待如何判决!”
衡阳郡守故意避开活人不提,只拿死人作借口:“判决什么?你们暗中施了妖法,欺瞒无知百姓,大肆污我父子清白,全该判个当街问斩!那两个姓闵的老者乃是自杀,与本官毫无干系,儿子媳妇也是自己卧病而死,岂能赖得到我父子头上?”
又抬手指了指那媒婆:“常言道,‘一家女,百家求’,闵翠姑娘自与我家犬子两情相悦,本官促成这门好姻缘,何错之有?闵翠之死,乃是意外落水,我家犬子对她百般珍爱,岂有加害之理!”
章曦已无多少耐心,听他还在狡辩,当即压刀上前:“既如此,何不让你那禽兽儿子亲口讲说!”
隔空弹指,第五口棺材应声而开,刚露一条缝,便见一个油丸子般的活人脑袋钻拱出来。他嘴里塞着布团,手脚捆着绳索,哼哼唧唧地来回狂扭,显然正在发怒。
众人注目一观,见此人生得残眉缝目,脑满肠肥,动时浑如磨盘成精,躺下恰似一坨扣肉,正是媒婆口中‘蚕眉凤目,仪态威严,天生富贵相’的衡阳衙内。
原来前日里,方钰用傀儡手段混入了郡守府,本以为套出实言要费一番功夫,却没想到这衙内毫不避讳,反倒主动地当成笑话来讲。回去商议之后,众人料定他飞扬跋扈惯了,根本无需摄心毒控制,于是翌日里打晕捉回,装在最厚重的一副棺材里,故意要他窝火。
果然,这衙内醒来之后大发雷霆,有心坐起来撞开盖板,却因身子太宽,卡住不得动弹。棺木隔音,他虽能听出是公堂问案,却听不清究竟所言若何,苦于不能呼救,只得一面盼着有人发现,一面琢磨着如何报复。
此刻,他终于重见天日,猛然发现自己正被闵家四具尸首死死盯着,不禁吓得变色,随即猜到方才是在审讯自己。
但他毫不担心,偷眼观察周围,见都头衙役岿然不动,押司孔目笑容可掬,父亲也在堂上稳坐,便以为是大局在控,愈发地目中无人。
方钰上前,劈手一把拽将起来,扯掉布团,厉声喝问:“恶徒,你可还记得闵翠姑娘?”
衙内张了张嘴,舒活酸麻的唇舌,气火发起来,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问我?”
方钰冷笑:“你躲在家里说得恣意,青天白日之下,难道就不敢认了?”
那衙内独霸一方,岂能听得这话?也不看他老子,卷起舌头就说:“我有什么不敢?那妮子不过是花小钱买来的贱物,算个什么玩意儿,也配让我留心?少爷我看得起她,送她一段荣华富贵,她倒好,张牙舞爪地不顺从!回回都需狠打一顿才能享用,当真败人的兴!”
郡守听见,顿觉眼前一黑,急忙大声喝止:“混账,你住——!”
口字还未说出,气息已被秦画打断,折枝挽情一点即中,立时将他声音夺去。
衙内却还丝毫不知,犹在不住嘴地骂:“那小玩意儿长得虽然好看,到底是个干粗活的村野娘,力气大的不像人!玩到一半,忽然醒了,竟然还要伤我!”
说着话,侧过左脸给众人展示:“看见这疤没有?就是她尖指甲挠出来的,到现在都还没长好!”
看这既委屈又愤怒的模样,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转而,他又威风起来,开始炫耀自己的英明神武:“但她再能斗,还能斗得过本少爷?愿不愿意的,还能由她做主?我让她白天干苦活儿,一刻也不许停,敢休息,立刻就得吃鞭子!饭却是一口不许吃的,等熬到了晚上,早已没了力气,还能反抗得了谁?”
他似是在棺材里捂得太久,心眼有些堵塞了,一时间忘乎所以,全然没有顾忌,转过头来嘿嘿一笑:“爹,我说的没错吧?那几天您也在呐!”
郡守就怕他说出此事,不想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了丑,羞恼得几乎当场昏厥。
方钰更容不得这衙内污言秽语,照脸一拳,登时将他蒜头鼻砸成了蒜泥鼻,又喝问道:“闵翠姑娘最后是如何死的?你又为何加害于她!”
衙内见了自己的血,不禁又怕又怒,因有靠山,到底还是怒占大半:“她不从我,就是该死,还问为什么?我早也玩腻了她,预备着赏给手下的小子们,谁知这死丫头趁着干活时磨薄了一块石头,忽然掏出来,小刀子一样地拼命扎我!”
他昂起头,又显得不可一世:“可她是瞎了眼!就凭一块破石头,也想割伤我?门也没有!我手底下六七个小厮,打得她动也动不了,骂也骂不出,只能任凭我们摆布!待到玩得没意思了,掐虫一样地随手掐死,叫人拖出去顺水一抛,也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