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院落自与世家山庄不同,虽不算太小,却也称不上宽广,房舍之间保持着紧凑而不拥挤的巧妙距离,只为尽量地利用到每一寸土,只因土是生命的依托。
围着院中的老槐树,东南西北四面,或相邻,或相对,都是豆腐块般的小平房。上房屋里睡着老夫妇,两旁是儿子儿媳和孙女的住处,另有两间不大的空屋,便是客居之所。
无论哪间屋,都已有了不少的年头,因着环境潮湿,多处都生了霉,满是一股陈腐的气息。红白推门出来,还扔亲昵地挽着,站在院子里,先望着夜空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相视一笑,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
未过五步,忽听隔壁房门吱悠一声轻响,天蓝衣的女子悄无声息地闪出来。她立刻就发现了她们,顿时吓了一跳:“哎哟!咳……原来是你们。这大半夜的,跑到外头站什么桩?快回去睡,可别着了凉。”
红白低声笑道:“放心,不冷,我们是去找水喝的。你渴不渴?我们给你带一杯来。”
章曦奇道:“你们也口渴么?嗯,看来就是那腌萝卜太咸,我也正觉舌头发干呢。走,咱们一块喝去!”
三人刚转过身,又见对面的房门一动,方钰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正与后面半梦半醒的风凝说话:“……稍微咸了点,味道却是好吃的。”
手移开,一眼就瞧见对面的同伴,愣了一愣,惊愕不已:“你们……你们也是去找水的么?”
小院里,五个人面面相觑,心里渐觉有些异样。忽然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带着早春夜里不该有的奇寒。
“娃娃。”风落定,背后的老槐树突然出了声,吓得众人失声惊叫。
急转身,原来院里并非只有她们五人,那对老夫妇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外面,就在老槐树下沉默地站着。或许,他们是一直就在那里等着的,早已等过了许久。
看着他们漆黑而模糊的影,五人不禁感到一丝诡异的恐惧。彼此慌张地靠拢了些,心跳却还是难以抑制地砰砰砰快了起来。
老夫妇的影子缓缓移动,出乎意料地,竟然齐齐跪倒:“娃娃,求求了,帮帮忙吧!”说着话,止不住地呜呜痛哭。
五人更觉惊讶,一瞬间忘记了害怕 ,急忙上前搀扶:“老人家,万万使不得!快请起来!”想要紧走两步,双足却像深陷在粘稠的冷泥浆里,迈也迈不开,动也动不了。
正骇然时,又听老夫妇泣泪恳求:“娃娃……大侠!求你们做主伸冤呐!”双双以头碰地,听得人胸中沉闷。
五人走不过去,只好也都跪伏下来,口中不住地劝:“老人家,切莫如此,折煞晚辈了!有何冤屈,只管讲来,我们定会相助!”
听见她们保证,老夫妇终于慢慢定住了身,抬手抹泪,哀声道:“娃娃,我家姓闵,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都已死了……是衡阳郡守的儿子害了她们呀!我家儿子,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媳妇因此患病死了,孙女……啊!死得好凄惨!”一声痛呼,惊醒了夜色,星空帷幕轻晃,银河竟似歪斜。
众人惊震万分,想起晚饭时说过的话,不觉心如刀割,忙又问道:“老人家,他们究竟因何遇害?”
闵老夫妇却像没听见一样,还是自顾自地讲:“他们不许我们好好下葬,尸首只能埋在村外西边的乱葬岗里。我们去找郡守老爷告状,老爷却说是我们混赖,贪图他家的钱财,一顿打,又将我们赶了回来……我们夫妻两个,水里火里苦活了一世,怎料临了临了,暴丧了子孙,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哭了一会,又求道:“我们一把年纪,拼打不过,又无本事,做不得这冤屈的主,每日只是煎熬,再无活着的心了!今日遇见你们几个好娃娃,只得豁出老脸去,求着你们答应两件事……头一件,请替我们收了尸骨吧!”
众人听出他们要寻短见,连忙好言开解,不料那阵寒风忽又吹来,一掠,便将话音拂散。
闵老夫妇慢慢地站起身,幽幽托付道:“娃娃,我们还有三十两银子,都在这老树下埋着。请你们拿去,买五口最便宜的棺材,将我们一家人的尸首成殓,随便哪里都好,只要紧靠在一处安葬,求个魂魄团圆。余下的,便请你们收着,算作我们的一点酬谢。”
风渐浓,他们的影却渐渐稀薄:“还有一件事……你们是厉害大侠,若能替我们一家伸冤报仇,阴曹之下,我们永为你们祈祷福寿。倘若也是无能为力,我们更无怨言,仍在地下保佑你们平安……”
字字沉重,出口却如柳絮般轻,荡悠悠地飘在冷气里,忽升忽落。倏而,余音裹住了他们的影子,在老槐树下打了个旋儿,默默无声地,随着阴寒微风一同消逝了。
众人看得惊骇错愕,浑身发僵,动弹不得,猛然想起话还未曾问明,急又扑上去追赶。不料慌忙间看不清楚,脚下一绊,登时跌倒,再抬头时,只剩空荡荡的一座破宅院了。
“老人家!”秦画立刻坐了起来,定睛一瞧,霎时又感茫然——夜空、老树、矮房全都不见,自己却在客舍小屋的塌上躺着。
“妹妹!”几乎同时,燕锦惊醒,“你也梦见了么?”
呆愣地对视片刻,二人急忙披衣下地,才刚跑进了小院,便见章曦、方钰、风凝接连冲出了房门。五个人面面相觑,诧异地互相指了指,正要询问,冷不防瞥见黑暗里人影晃荡。
“呀!”异口同声地惊恐大呼,凉气吸进嗓子里,落入胸腔却如一把干涩的土,直堵塞得气息凝结,难消难解,不由得泪如泉涌。
院中的老槐树已活了不少年,有几条枝干生得人腿般粗细,上头并排吊着两个人,正是闵老头与闵老太太。他们的头与四肢向下垂着,原是当作腰带系着的一条麻绳,此时正深深地勒进脖颈里去。
未曾想到,遥远的花期之外,老槐树绽放了最后的两朵花,从此后,春夏秋冬,再无盼望。
众人一步冲到跟前,挥剑斩断吊绳,将他们的尸首抱下来放平。冲回屋内,端来几盏油灯点燃,肃穆庄严地摆在地下,照着他们青灰色的遗容。
跪坐着看了许久,仍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忽而想起梦中的那阵阴风,忙又找来两把锄头,按照位置在槐树下挖掘。果然,才挖了一二尺,土下便露出一个小铁箱,打开一瞧,里面装满了碎银和铜板,粗略数了数,确有三十两。
三十两,竟无人抱得动,只能沉默地放在老夫妇手边。抬头望,淡白的月光冷透,芯子里却隐约跳动着一抹愤懑的橘红色,像是拼着命要烧出来的火。
半晌,秦画缓缓地开了口:“他们托付的两件事,我都要去做。”
燕锦沉声道:“是我们。”
章曦的目光极亮:“都要做到!”
方钰扛起了锄头:“先做第一件!”
当下,留风凝在家看守,这四人带着农具、灯烛悄悄出门。各展轻功,踏月西行,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村外,放眼一望,果然是一片乱葬岗。
岗子上墓碑极少,多的是小土馒头一样的无名坟,四人还仍清晰地记着梦中看到的方位,径直奔过去,锄铲并用地挖开。
当第一块土翻起来时,秦画就已嗅到一股潮湿刺鼻的腐烂气味。挖得越深,这气味越浓,越是勾起当年的噩梦。
醒春山上,她曾孤身一个面对着上千具尸首,人还没有锄头高,尸首却如落石砸过的死鱼般腥臭碎烂。她不忍胡乱地将他们掩埋,只能先去寻找残肢,但很快便发觉拼凑不上,只好尽量完整地还原一个人形。
如此连日连夜地寻尸安葬,几乎将她折磨成一个疯人,有时累极、怕极,便一头栽进土坑里,与残尸交叠着躺在一处,分不清自己与它有何区别。直到扮成阿丑的章曦匆匆追来,手忙脚乱地抱着她擦泪擦泥,才眩晕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还仍呼吸着。
她本以为,只要离开了醒春山,便不必再做这样的事,也再不会恍惚地将自己与残尸或厉鬼混淆。却不曾想,外面竟也是一样的,到处都是一样的。
整个天承,仿如最大的一座坟墓,埋压着的千百万人都还会动,却都已经半死。他们逃不出去,只是无力地伸蹬着残废的手脚,勉强露在坟堆外面,偶尔抽搐地挣扎一下,借以告知四外盯守的秃鹫——“别吃,我还活着”。
秦画不禁毛骨悚然。
“画儿!”章曦也仍记得那段活死人的日子,慌忙将她扶住,“别挖了,快去那边坐着!”
秦画借力站稳了些,仍是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半是因着过去,半是因着将来。对比了半晌,她竟想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何区别,正如幼年躺在深坑底时,分不清残尸与自己有何不同。
缓了片刻,她努力地摆脱这熟悉的恐惧感,视线也重新清晰起来。抬眸看,自己正在燕锦怀里靠着,章曦与方钰举着火折子,神色关切地劝她休息。
“不必担心,我没事的,”她认真地笑了笑,抱抱燕锦,再次挥动铁铲,“我既承诺了要为老人家完成遗愿,就一定亲自做到!”
也要亲手挖开这片吃活人的土,亲眼看清天承的真相。
月至当空,光照如雪,四人配合默契,很快地挖出了第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