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汉疼得打滚,气得哭骂,却不能站起来,只是孤零零地趴跪在地上捡米。因手颤,拢也拢不起多少,只能挣扎着拿来小木铲,连米带土,一铲铲地装回草筐里去。
如果生活沦落到这一步,心里的东西再贵,也贵不过这一筐米。
那些仆从骑手却不在乎,飞扬跋扈地瞥了一眼,立时叫嚷起来:“公子你听,那老不死的还有词儿说呢!”
蝗太子登时大怒,调回马头,举起鞭子就骂:“老棺材瓤子,你敢瞧不起我么!”一夹马腹,恶狠狠地又要去撞。
燕锦立刻松开了章曦,抓起桌上一只茶杯,干净利落地飞掷出去,一击便将蝗太子迎头打落。那边的一众骑手根本不曾看清,都以为他是忽然犯了急病,连忙大呼小叫地赶着去救。却见一道深蓝锐气从天而降,一斩便是一片,立时搅得人仰马翻,沙飞尘荡。
趁着此时,有好心的街坊悄悄跑出来,搀起老汉,连同米筐一并救走了。
蝗太子瘫在地上,干嚎着乱扭乱骂,骂了半天,听不见随从们呼应,只好自己坐起来。他满脸是血,额头上肿起一个红亮的大包,乍着手臂,站在地上摇摇摆摆,似一只摔断了嘴的扁毛鹅。
“他娘的,快起来!”他当街丢丑,气急败坏,瘸着腿跳到那边去,“奴才不来搀扶主子,还叫主子伺候你们么!方才是怎么回事!”
这些随从只得忍痛爬起来,一面自己呕血,一面替他拍着,嘴里还得回话:“公子爷,您不是……哎哟,不是犯病了么?”
蝗太子大怒,扬起手来,转着圈地排头扇脸:“扯你娘的臊!爷是被人偷袭了,犯什么病来!你们才是——”
说到此处,舌头上蓦地打了个结,蝗虫眼也变得直勾勾的:“那……那是谁家的?好马,好马!”
众随从也都一愣,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瞧,正看见惊蛰与那四匹火神驹,打量了一回,也都叫好:“哎哟!这哪里是马,不是神龙、麒麟、玉狮子么!公子爷,那匹白马最好看啦,头上还生着龙角呢!”
原来燕锦一行人急于赶路,只想着吃完饭立刻就走,便未将马匹牵进后院马厩,只拴在了客栈门外,因此被他们一眼瞧见。
蝗太子喜得大叫:“快,快背我过去瞧瞧!”
随从们怕碰疼了他那条伤腿,又给自己惹来打骂,便架起他手臂,托着腰,扶着背,一溜儿小跑到了客栈前。
蝗太子注目细看,越看越觉满意,眼里喜滋滋地冒着光,两只手苍蝇似的乱搓。回头瞥一眼自己的马队,暗想道:“我那匹追风黄骠马健硕好看,已是长沙郡里最名贵的良驹。可若与这五匹马相比,简直是病瘦鼠遇见了万兽王,哪里还值得半分!”
想到此处,愈发地贪心难忍,当即挥手大叫:“好!少爷我全都相中了,相中了就是少爷我的!快,牵走牵走,今日不玩了,专门回府看马!”听此言,定是一句标志性的宣告,想来绝非第一次出口。
随从们立即挽起袖子,掖上袍子,根本不问主人是谁,冲到桩前就解缰绳。
然而惊蛰何其灵性,早已察觉了危险,只耐心地等着他们靠近身畔,猛然一声激愤咆哮,洪亮宛如震天狮吼,吓得他们手脚哆嗦,心肝乱颤。
趁此时机,它前蹄扎地,后蹄蹬扫,使一招神龙摆尾,踢得近前五六人吐血扑跌。旁边还有不服气的,招呼一声,扎堆就上,怎料那四匹火神驹也都不是温顺脾气,挣开缰绳,连踢带咬,混乱之中撞飞了蝗太子。
蝗太子怒不可遏,却又疼得站不起来,只好瘫在地上破口大骂:“好畜生!本少爷看得起你们,你们竟敢不从!我今日非要咳——”下半句淹没在茶水里,顺着他的呼吸呛进肺管,直憋得满脸通红。
“蝗公子,嘴里若是脏了,说的话也不会干净,合该洗一洗才是,”燕锦坐在窗沿上,手里托着一只茶壶,“说到底,毕竟还是心里脏了,嘴里才会脏,我再替你洗心如何?”
“用不着,他已洗不干净了,直接革面就是!”章曦一把抢过茶壶,翻身跳下楼去,劈手扯定蝗太子,兜头盖顶地狠狠一砸,茶壶便在他肿起的额头上碎开,一片片划得脸皮破相。
蝗太子当场哭出了声,手脚并用地拍地撒泼,如一尾鲶鱼在沙地上乱跳:“造反了,造反了!快来人呐,现在就打死她!”
随他一同游街的,骑马的有十八人,步行净街的还有二十余人。四十几个随从围成一圈,拧眉瞪眼,气势汹汹,仗着人多势众,飞扑过来就打。
“哎,慢着!慢着!”不料蝗太子忽又一跃而起,腿脚莫名灵便了许多,扭两步走到章曦面前,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小娘子,嘿嘿,你是谁家的人呐?”
章曦扬了扬眉,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他陀螺一般旋转起来:“天家的!”若非同伴们早有劝诫,她定已割下了他的头。
蝗太子手捂着脸,脚下连转了七八圈才停,脑袋瓜里晕乎乎的,肿脸蛋上笑呵呵的,显然是看中了章曦的容貌。忽又想起窗沿上坐着的燕锦,抬起头来,见她风姿俊美,脸上的笑纹越发深长。
他不但认为自己配得上她们,更认为这是对她们无上的殊荣。只因家世赐予他权势,权势赐予他财富,财富赐予他自信,自信又催使他生出了幻觉,总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等的美男子。
然而实际上看,他至多只算生得周正,但由内而外透着一股浑浊气,又把五官熏得歪斜。此时,他满头的茶水混着血迹流下,将脸染成不红不黄的一片脏色,绿茶叶和碎瓷渣就乱糟糟地粘在上面,瞧来又惨又滑稽。
尽管如此,手下随从也能瞧出他的想法,只因厮混了多年,早已对他了如指掌。即便他肿了头、封了眼、花了脸,也一样可以察言观色。
其中不乏机灵的,立时发现窗边还有漂亮人,急忙争先恐后地提醒:“公子爷,那酒楼里面还有三个呢!”
蝗太子大喜过望,拔起脖子一瞧,顿时便痒得百爪挠心——风凝如仙临凡,方钰潇洒俊朗;秦画就在燕锦身边挽着,秋白披风藏起了殊异的倾城容颜,却难掩饰天然的风流雅韵,更将她映衬得绝世出尘,如梦如幻。
挨个瞧过一遍,蝗太子心花怒放,再次说出了他的名言:“好,好!少爷我全都相中了,相中了就是少爷我的!快上楼,带那四个可人儿下来,眼前的这个也要!五个人,五匹马,我全都要!”
章曦岂能忍受他如此龌龊,怒从心起,夜刀振鸣,立时就要杀人。燕锦在楼上瞧得清楚,急忙纵身跃下,按住她手腕将刀还鞘。递个眼色,各展噬髓功、破重围,顷刻便将这群酒囊饭袋打得四脚朝天。
方钰踏着窗沿,眉眼含笑地看着楼下,两手打着拍子,高声叫唱助阵。蓦地,一眼瞥见蝗太子正悄悄地伏地而行,企图趁乱溜走,夺马逃跑,便飞身下了酒楼,一步将他踩住。
蝗太子几乎吐血,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了孰强孰弱,连忙挣扎着求饶:“大侠……别误会!小弟别无他意,只是想请诸位……回府饮宴,闲谈……”
方钰露出白牙,凉飕飕地一笑:“你请你爹饮宴闲谈,也是拿着绳索捆回府的么?”足下用力,登时踩得他肩头筋骨错位。
随从们怕打死了公子爷,回去没法和老爷交代,急忙都爬过来赔笑:“几位大侠,我家公子不是坏人,只是平时做事莽撞一些,却丝毫没有歹意呀!你们应是外乡来的,还不知我家公子的名声,小的们给您几位报个字号——‘长沙孟尝君’,便是我家公子,黄螭黄云龙!”
燕锦淡淡冷笑:“倒不如蝗太子听着好些,没的折辱了战国公子。”
其实黄云龙根本也无“长沙孟尝君”的名号,却立刻明白是随从们递了一个借口过来,忙不迭地顺着往下说:“女侠,在下我……对诸位大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只想……交个朋友,并无……啊——!”
一声骨裂,章曦踏住他另一边肩膀:“那位粜米的老汉辛勤可爱,你怎不愿与他做朋友?被你们纵马踩倒的百姓,也都不是朋友?”
黄云龙等人便知混赖不过,只得涕泪横流地假装认错,又是哀告央求,又是赌咒发誓,伸出脸来就要蹭腿。
方钰嫌脏,尽皆踢开,回身低问道:“怎生好?”
燕锦沉吟道:“他们方才虽然闹得大乱,却未打出人命,百姓也无太多银钱损失,送到官府,未必能审。”
章曦冷笑:“便是打死了人命,官府也不敢审他长沙蝗太子!”
燕锦轻轻摇头:“夜长梦多,耽搁得越久越会出事,咱们还应尽快赶路,莫与他们过多纠缠。今日这顿打,也不算轻,足能让他们卧病一月了,依我看,到此为止便罢。”
章曦也知路程还长,不能久停,很难得地赞同了一回:“好,那就先不杀了。”
方钰点头,上前作色威胁,不许他们再出来骚扰百姓。心里却知定然是恶习难改,便也不听他们啰嗦,大声喝斥着快滚。
黄云龙带着仆人抱头鼠窜地跑,浑身伤痛,连马也骑不得。只好牵着缰绳,一瘸一拐地回府,始终未敢回头瞧一眼。直到他们走出了西街,一切声响也都消失,百姓们才敢重新出来。这三人便也回到楼上,打问他究竟是何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