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自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但这呆头燕锦只是观灯有感,并未想到别处。
然此一句落在秦画耳中,却如一尾跳脱红鲤惹乱满江清愁,一时间情伴风起,心如莲灯,忽而含羞轻合,忽而可怜微绽。
“瞧你说这一长串儿,又是花,又是鱼,怪啰嗦的,”秦画也把莲灯移近,“你只说‘喜结连理’,难道不是同样的意思?”
燕锦愣了一瞬,连忙点头:“正是这意思!你别笑,我原是记得的,只是一时看灯入了迷,这才说得零碎了。”却未说这四字用得不当。
秦画便将莲灯远远地移开:“连理结的是爱侣,又非姐妹。这鲤灯是你的,莲灯是我的,即便一处活着,又与这四字何干?可知你是哄我玩的。”便是存心引她,要她说出莲鲤灯上到底结着谁。
不料燕锦却笑:“傻妹妹,你怎的又糊涂了,咱俩之间何分彼此,我的难道不是你的?你我本就应该一处活着,根本无需莲鲤来结,若是有了,也只能算得锦上添花,却不是因着有了它,咱俩才能在一处。爱侣也好,寻常的姐妹也罢,相伴都需找个缘由,倘若日后反目,定也因此缘由而起。似这般,即便结了连理,也实在无甚意思,又岂能与你我相比?”
原来她并不在意莲鲤结着的是谁,甚至不在意结或不结,只因早已认定了她们天生不能分离,无需再借外物维持联系。
这一番表白,足以印证秦画于她最亲近、最特别。只可惜,独特的亲近究竟属于爱侣还是姐妹,仍然不曾留心分辨。
饶是秦画机敏无双,意外地听见如此回答,也未能立即反应过来。愣怔地与她牵手走着,足想了好一阵,才渐渐地回味明白,不禁又喜又恼。
戌时过后,二人慢慢地出了城,才与惊蛰碰面,忽听一连串炮竹声震天炸响。回头望,火浪飞散,千变万化,夜幕绚烂,星月缤纷,是祝融弟子点燃了特制的上元烟花。
秦画一见,霎时间恐惧非常,慌忙捂耳闭目,缩着身子藏在燕锦怀中。但因离得太近,仍能听到声音,她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停地喊着“别杀,别杀”,喊了几句,蓦地大哭不止。
燕锦骇然无措,刹那震惊过后,一把将她紧紧地搂住,急催惊蛰向南奔驰。马蹄踏碎焰火,倍速赶回赤帝峰,进了山庄,炸响声终于变得微弱,至客舍廊下,火花雨也被屋檐遮挡。燕锦仍还抱着她,轻轻在她背上拍着,柔声软语地抚慰。
缓了许久,秦画终于抬起头来,勉强对她一笑:“你放心,我没事了……方才只是没防备,才被这焰火吓了一跳。”虽是这样说,面色却还惨白如纸,双手仍在微微发颤。
一痛俱痛,燕锦不禁心如刀割:“你不必对我逞强,我知你本是最爱看焰火的,只是……”
只是夏至的那一场太过惊悚,燃放的声响是漫山遍野的凄厉惨叫,热烈的硝石气味被浓稠的血腥掩盖,中毒疯癫的画柳弟子互相厮打,直到变成断肢残骸,也未能赏一眼雨幕中的烟花。
禁不得些许回忆,倏然,秦画失声恸哭:“小师叔也知我爱瞧,特意准备了最好的焰火。可血海阁却偏在焰火燃起时杀人,借着好音好景,为他们肆意屠杀我全家助兴!此等仇恨与羞辱,究竟要我如何才能放下?”
她狠狠地一摇头:“不,我放不下!我只该以牙还牙,让他们喝下我的血,也中一次长生毒!再看他们互相残杀,直到濒死,然后一个个地亲手割下头来,祭奠醒春山上死无全尸的亡魂!”说到此处,眸中血色骤然浓烈,倾城的少女忽如厉鬼阴森。
燕锦用力地抱着她,低声起誓:“血海阁叛逆谋反,屠我骨肉至亲,圣命已降,他们非死不可!你放心,有姐姐在,绝不让污血脏了你手!”
“……可那林二阁主……你也是知道的,对她,咱们又该如何是好!”秦画泪眼婆娑地望着她,“难道除了杀人,真的别无他法么?”
灭门之仇,绝无和解之理,幸存者必为死者讨回血债!
然而,倘有生者将为报仇付出极大的代价,又当如何抉择?
燕锦顿时怔住,半晌,轻声叹道:“眼下,我亦不知。但至少咱们还有时间,若能查清幽冥殿一案,或许还有发现转机的可能。”
“画儿。”风凝忽然出现在长廊尽头。
凭他的耳力,定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知听到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
秦画猝然吃了一惊,忙不迭地咽下哭声,急躲在燕锦身后擦泪。站起来,强笑着迎上去:“师父!你几时……没去陪方大哥演百戏么?”
“回来得早,”风凝看着她,略微沉默了一瞬,“都回来了。”
燕锦连忙笑着打岔:“泽君也回来了?煦晨也在么?”
风凝点头,并未多言,只是暗想:“听她们对话,应是画儿正为是否杀人而痛苦,看来林烟岚所忧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倘若真到不得不杀之时,便由我来动手,既为我挚友全家报仇,也使画儿免遭折磨。至于她……无论命该如何,我都陪她同往便是,也不负她屡次相救之情。”
秦画却想:“于情字上,师父实在不比我这呆姐姐聪明多少,这些天,我曲直明暗地问过多少回,他仍是说不清如何看待那位二阁主。倘若决战来时,他还未能想得明白,却先失手将她杀死,待明白心意之后,只怕今生再也不能用剑了……我须尽快想个万全之法,在此之前,绝不能让他们刀剑相向!”
正此时,忽见门扇分开,方钰探出了头:“大哥,她们还没……哎呀!老章,摆上摆上!她们已经回来啦!”
燕锦失声笑道:“你们不是被光华请去演百戏了么?如何比我们回来得还早?”
“我与光华打过招呼,提早演,提早回来,”方钰跳过门槛,喜气洋洋地推着三人进去,“今日是咱们单独过节,快进来吃酒!”
一进屋,见桌上摆着二三十样精致小菜,十几样干果点心,旁边烫着酒,温着元宵。烛台灯盏都未点燃,墙上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照得室内五颜六色,亮如白昼。
红白惊喜非常,暂时忘记了悲愁,一面挂起莲鲤花灯,一面回头笑问:“你们几时备下了这样一桌好宴?白日里不说,倘若我们错过了,岂非不团圆?”
章曦笑道:“昨日陪同泽君演百戏,瞧见远处有放烟花炮的,就想到今日一定少不了焰火。又找明辉问过了安排,便知你们一定会在戌时后回来。”
走近,仔细打量秦画,见她泪痕未干,轻轻点头一叹:“瞧瞧,果然不出所料!咱们不能不许人家放焰火,可若只是闷坐着,定然又会自寻苦恼。倒不如开开心心地一起过节,莫辜负了难得的好时光!”
秦画听了,不禁笑中带泪:“你说的对极了!你们为我体贴至此,我……我真是感激非常!”
“咱们风雨同舟,相依为命,这点小事算得什么!”方钰招呼着众人落座,举杯大笑,“似今日这般自在团聚,已许久不曾有了,就借着上元佳节,把除夕的酒一并补上!”
烈酒畅饮,阴云顿消,彼此间谈笑倾诉,烦忧果然一扫而光。
燕锦笑道:“这酒宴不像祝融山庄的手艺,莫非是你们从城中买的?”
方钰自豪地拍了拍胸膛:“何须买?这美酒佳肴,元宵点心,还有墙上的花灯,都是观戏的客们送我方老板的!”
秦画抿唇而笑,连忙拜了一拜:“除夕至上元,不过半月的时间,方老板就已成了满城闻名的角!有此本事,真真令人安心,倘若某日咱们没了银钱,还能跟着方老板学艺卖艺呢!”
方钰得意点头:“好说,好说!”
燕锦却摆手笑:“不必方老板受累,章密使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兑银子了,绝不会让咱们穷困度日!”
章曦两手交叉捂着肋骨,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虽说兑的都是朝廷的钱,也还是先紧着你的用吧!”
方钰不禁发出一声感叹:“百戏汇登台时,倘若知道老章在下面,那找铜板的大哥角色,说什么也得让你来演。别的不提,单是这钱拴肋条的痛劲儿,你就比我演得像多了!”
章曦拱了拱手:“方老板谦虚,你是演,我却是真痛,不一样的。”
燕锦笑斥道:“假姓音时蓄尘,现下说了章姓,还是一样地守财!我先与你说好,下一个去处不同以往,需得走出南疆边境,漂洋过海,远赴异国。如此艰难遥远之路,岂非是天赐血海阁的追杀良机?倘若单凭我一人盘缠用度,一旦出了意外,可就没法食宿了!”
秦画闻说,不禁有些担忧:“血海阁狼狈逃下赤帝峰,林三贼定然存心报复,诸如明枪暗箭之类,想必是少不了的。”
章曦摇头笑道:“你别听她吓人!血海阁才被升龙卫搓了锐气,又被咱们打伤了少主、楼主,即便穷追不舍,也不会冒然再起冲突。她是早猜到我有所准备,故意逗咱们玩呢!你们等着,我去拿地图来。”
燕锦便对秦画笑道:“瞧把她得意的!咱们也有图,我一并去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