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中温茶已凉,仍然无人说话,除了章曦,所有人都惊愕地站着。
“你方才,说的什么?”又过了半晌,燕锦仍然不可置信,“你是章海晏丞相之女?”
章曦笑了笑:“怎么,是长得不像,还是本事不像?”
方钰睁大了眼睛:“章丞相也会刀法么?怪不得各地的官府都怕他,若是查出来徇私枉法,定然要被他老人家亲手劈了!”
“胡说,我家又非武将世家,天天忙着案牍事,哪有时间习武呢!”章曦笑着压了压手,请他们落座,“我师父的确是前代曦夜刀主,可惜他老人家去世得早,我只跟着打下了武学底子,却来不及学得真传。后来,便不得不去练血海阁的功夫了。”
秦画忙问道:“那你所说师门遇害之事,究竟是真是假?你兄长还活着么?”她只希望章曦并未背负血仇。
却见章曦轻声哀叹:“他们确因血海阁而死,晋陵城中所言,都是真的。但有一点不同,当年血海阁杀来,并非是为夺取曦夜刀,而是要将我们兄妹劫走,囚为人质,以此恐吓我父亲。”
“恐吓?”燕锦飞速地思索着,“是为了阻止章丞相追查幽冥殿么?”
“不错。不仅是祖父,我父亲也认为幽冥殿案疑点诸多,因此一直在暗中调查。到我们兄妹七岁时,他终于抓到了一点线索,正准备着顺藤摸瓜,却先被彼岸花找上门来。”
燕锦轻轻摇头:“但他们如此行事,恰是承认了自己与幽冥殿有关,实在不算高明。那么,你潜入血海阁,定是令尊令堂在暗中支持了?”
“正是。因我年纪小,也未被他们瞧见过容貌,不会遭到太多怀疑。家里人便用了些手段,让血海阁故意将我发现,带走做了侍女。”
燕锦沉思了许久,终于点头:“难怪你能只身潜伏十年而不暴露,又知道那么多朝中机密。如此说,你对幽冥殿迫切关注,的确也在情理之中。”
她有些内疚地笑了笑,诚恳道歉:“真没想到,原来你我的父亲竟是同殿之臣!这半年来,都是我错疑了你,实在对不住!”
章曦也笑起来,潇洒地拍了她一掌:“无妨,比起我离家卧底那十几年,这点小事又算得什么!说真的,你若是傻傻地信到最后,一点怀疑都没有,我还要瞧不起你呢!”
但她越是笑得轻松,秦画越觉心痛:“她是艳冠群芳、珠玉般的人物,合该日月一样照在九重天上,却被迫扮作阿丑,落在血海阁那样的阴暗去处……怎不叫人痛惜!”急忙转过身去,假装为大家倒茶。
章曦岂能不知她在偷偷流泪,便安慰道:“其实,爹娘本是打算推举我兄长入朝为官,留我在暗中做事的,仔细想来,与如今也并无多少不同。兄长不幸夭折,我这唯一的亲妹妹临危受命,于家于国,都是理所应当,也不值得伤感。”
她又绕到秦画面前,笑着打了个万福:“更何况,身边还有秦小姐在,我倒盼着多在画柳山庄住几年呢!”
“呸,又说这些!”秦画抹着泪笑斥,“你再这样唤我,我可不理你了!”
方钰好奇道:“煦晨,你在血海阁隐藏这么久,可曾探听到幽冥殿的其他内情?画柳派当真与它覆灭有关么?”
章曦顿时变得严肃,遗憾道:“我所查到的,都与那三阁主所言相同,并无新线索到手。此案困难重重,远比想象的复杂许多,我家三代人查到现在,也无多少收获。”
秦画看向燕锦,见燕锦点头,便将林烟岚告诉风凝的话转述与众人听。
章曦认真地听着,越听越惊:“义父?血海阁背后还有同谋?画柳派是天子养的刺客?这……这实在是……”
燕锦劝道:“你莫着急,二阁主的证言虽然细致,却不完整,当时又是那般惊惧,多半还有错记之处。煦晨,你一定看过卷宗记录,可否将此案的经过说与我们?若能联系起来,或许就有发现!”
章曦思量了片刻,点头答应:“好!咱们都是一同走刀尖的朋友,我便不瞒你们。但此事实属机密,你们听过,只当不知就是。”
她喝了一口茶,仔细回忆道:“四十年前,秋三月,初九,先帝玄坤早朝,班中独少了户部侍郎,因许久无人奏明缘由,只得派人去问。不料这一去,竟带回一个巨大噩耗,原来户部侍郎全家上下都已被杀,尸体尽皆融化,无法追查。家中财物也都不知去向,只留下了一扇血字屏风。”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所书若何?”
“正面,列着户部侍郎生前所犯条例数十,背面是他贪下的赃物明细。先帝看罢,亦是震惊非常,便命大臣着手去查,结果竟与幽冥殿所说毫无出入。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月,吏部尚书府中又遭血洗,仍是毫无线索,财物全空,只有罪状留下。自此后,每月必有一位大臣被灭门,凡是乌纱帽上不太干净的,成日里都是提心吊胆。”
燕锦点头:“看来幽冥殿是要杀富济贫了。”
秦画冷笑:“他们既有野心,定然是先济自己了,哪里会有穷苦百姓的份!血海阁掠走了我家那么多东西,也没见有一件落在民间的!”
章曦叹道:“不管最后济了谁,他们如此举动,无疑都是蔑视天子、反叛朝廷,定然要缉拿归案的。先帝便派我祖父与另外三位重臣主查此事,不求立即抓到凶手,只求保住文武性命,而后徐徐图之。”
方钰笑道:“那就好,有章复仪丞相在,何愁查不到他们!”
章曦却摇头:“惭愧!我祖父与那三位大人联手去查,查了十二年也未将他们抓到。唯一的成果,只是将每月死一位大臣,变成半年死一位。”
秦画奇道:“那先帝为何不派陛下去查?”
燕锦低声道:“先帝与当今圣上为人不同,于治国之策上常有分歧,因此父子间多有不睦,信任也少。”
章曦点头:“听祖父说,先帝曾经怀疑过陛下,认为就是他设计的朝中文武遇害,便特意嘱咐过,不许将案情进展透露给他。但谁也不曾想到,最先得到线索的,还是陛下。”
秦画问道:“是与二阁主所说的意外有关么?”
“正是。二十八年前,十一月初九,陛下当时还是太子,外出巡城时,人群里忽然冲出一位老妪,称自己是兵部侍郎的奶娘。扶起一问,才知兵部侍郎府邸昨夜遭劫,如今只剩下她孤身一个。”
方钰不太相信:“幽冥殿能逃避法网十二年,做事定然周密至极,怎会漏杀了一位老婆婆?莫非她是幽冥刺客谋心术改扮,特意来探朝中消息的?”
章曦轻轻摇头:“不是。她真的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妪,也的确是兵部侍郎的奶娘。幽冥殿却不是漏杀,而是存心放她活命。”
秦画有些诧异:“为何?”
燕锦思索道:“大概是要留她传些口信吧。”
不料章曦还是摇头,停顿片刻,忽然笑了一笑:“这原因,既在意料外,又在情理中,但你们一定猜不到。当时的幽冥殿主,是林飞澜与何凤栖夫妇,放过那老婆婆,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忽然间动了恻隐之心,没忍得杀她而已。”
众人更加震惊,异口同声而问:“他们暗杀文武大臣全家,刀下亡魂何止千百,十余年里从来不曾手软,最后竟因一位普通老妪动了善念?”
章曦轻叹道:“我初读卷宗时,也是完全不信的。但后来想想,刺客虽然做着杀人的买卖,自己却也到底是人,难免会有动心的时候。”
“那究竟发生了何事?”
“刺杀当夜,侍郎大人在府中宴请好友,特命丫鬟上了珍藏佳酿。当时天寒,端来的酒未曾热透,那位奶娘恐儿子吃得落病,又怕二遍热的酒味道不好,便未与旁人知会,亲自去酒窖里新取了一坛。她已年过七旬,腿脚耳目都不灵敏,动作也就慢些,待从地下窖里出来时,满院的家人都已融作血水了。”
众人骇然无言。
谁也不敢去想,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婆婆,本正满心惦念着儿孙,却猝然发现全家都已惨死,只剩下她孤身一个,抱着刚热好的暖酒,倒在血水与寒风里哀嚎痛哭,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或许,幽冥殿也不敢稍加揣度。
章曦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道:“我曾听血海阁说过,做这样的灭门大事,务必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杀人时,绝不能多想,一旦想起刀下还有老弱妇孺,大事便不能成。那林何二人,正是犯了这条禁忌,他们本以为兵部侍郎全家已死,蓦地发现还有一位无依无靠的老妪,便无论如何也补不下那一刀。”
燕锦思索道:“即便如此,凭幽冥殿的谋略经验,也不该轻易地放她离开才是,怎会任由她去找太子?”
“幽冥殿杀人时,也都戴着假面,老妪自然不能指认,因此便不担心。但其中也有他们自负之过,以为躲得过我祖父十二年追查,便是隐迹藏踪的高手,疏忽之下,竟未曾给那老妪下迷毒。”
方钰慢慢点头:“怪不得那三阁主时常狂妄,原来是继承了爹娘的性格。身为刺客,却忽然做起了菩萨,当断不断,遭殃就是必然的了。”
“正是如此。那老妪怀抱血酒,拼着风烛残年直走了一夜,终于见到了太子骁城。太子将她供养在府中问话,竟从那一坛血酒中查到了端倪,于是召来我祖父与那三位重臣,一同商议如何速出奇兵杀贼。”
秦画忙问道:“那先帝知道此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