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四十三章 仙堕凡意合情仇错

林烟岚赌着气背过身去:“你若敢信我说的话,我便有证据,你若认定了我是扯谎,我便半个字也没有!”

风凝又是一怔,思索几番,诚实道:“你得先说了,我才能知是否可信。”

林烟岚流着泪又气又笑:“罢!伶俐齿说得绕口令,说不过你这迟慢舌!”

她慢慢转回头来,静坐了片刻,轻声道:“我家是刺客门派出身,祖上本都只在江湖中做事,后来,天承日渐颓败,赃官恶霸横行,逼着我们不得不另寻出路。彼时先帝楚玄坤尚在,只因太过宽仁,竟难整治朝中奸佞,到了我爹娘继任家主,便将刀锋指向了朝廷。”

“刺杀奸臣?”

“正是!我有一位义父,也是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他曾与我爹娘歃血盟约,要为这世间铲除污秽。本来,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不料某日夜间,义父忽然慌张登门,说朝中之事意外暴露,太子楚骁城已知道了幽冥殿的所在!”

风凝沉吟道:“虹翎说,太子还请了章复仪丞相一同追查。”

林烟岚惨然而笑:“不错,值此情形,我们更是在劫难逃。好在义父智谋过人,很快想到了脱身之策,又与爹娘商定一个隐秘去处,约下当夜三更一同撤走。不料……不料三更未到,便有人来传信,竟说义父已被楚骁城抓走!爹爹听他话语声急,立刻开门去迎,哪知来的却不是义父的人!”

“不是?”

“不是!是身着柳叶白衣、手提长剑的画柳弟子,为首的就是秦慕歌!”

风凝听到至交之名,不禁动容:“你……你看清了?”

“当然!我当时就在庭院里,正与他们相对而视!”

“他们为何会来?”

“呵,你还不知道呢,画柳秦家,明称大仁大义的武林至尊,暗中却专为楚氏皇族做这些带血的脏事,否则为何能受那般倚重!太子知道了幽冥殿,皇帝岂能不知?‘画柳奉旨杀贼,务必满门斩尽’,乃是秦慕歌亲口所言!”

风凝不懂朝堂中事,只好努力记住,又问道:“但幽冥殿实力不弱,怎会被画柳轻易灭门?”

林烟岚止不住地冷笑:“那就要夸赞一句了!画柳派不愧是医术大家,深知医毒一理,来前不知炼出了什么迷毒,竟使我幽冥殿这般用毒世家瞬间中了招!”

如此开端,正与血海阁杀进醒春山时相似,风凝忖度而问:“那后来如何?你们为何不用幽冥毒解毒自救?”

林烟岚复又掩面啜泣,摇头不已:“太快了,实在来不及,那毒也厉害得紧,中了便无反抗之力!爹爹站在门前,中毒最深,被那画柳大师兄一剑刺穿胸口,而后……”她已说不下去,就像秦画不敢回忆当年情形一样。

但风凝自然猜得到,幽冥弟子中毒之后,定然遭遇了一场血腥屠杀,其场面多半也与画柳山庄之内相似,便问道:“你们兄妹也在当场,如何逃过了此劫?”

“我们……也和小秦画一样,半是亲人拼死救护,半是天佑大难不死。当时,娘和师姐抱着我们逃进密室,连临别的话也来不及说,便去楼外杀敌,一去,再没能回来!”

回忆至此,她已不再是悲怒的神色,而是极度的恐惧:“起初,我们还能听见厮杀声,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密室外,却有脚步响起来,一下,又一下……似是知道我们跑不了,他们故意走得很慢,撞开门之后……我记得十分清楚,他们的白衣都已红透,连柳叶都瞧不出轮廓了!可怜我弟弟,当时才只四岁,被他们吓得哭叫不停……可他们听着、看着,居然笑得开怀,还要再将杀人的情形字字清楚地讲给我们听!”

如此行径,已不单是奉旨除贼,而是以屠杀取乐,着实令人发指。风凝深感震惊,实在不敢相信此举会是秦慕歌所为。

“他们还用了许多……很疼的手段,打算将我们折磨至死。不料我们竟然活过了三更,等到了义父来救,那又是好一番血战,险些将我义父也折在里面。画柳恐不能胜,便在殿外放火,又将各处出口截断,企图将我们焚成灰烬。万幸,我家地下也有暗道,好歹保住了性命。可是爹娘……师兄师姐的尸首,却都无法安葬了!”

林烟岚泣泪涟涟,所述之事,更令风凝心乱如麻。如此看来,画柳秦家之覆灭,无论经过,还是始终,都与幽冥殿相差无几,的确只是血债血偿,甚至都算不上林家口中的“百倍奉还”。

“你告诉我,那几个姓楚的不能治国,反将心怀正义之人铲除,有何资格再做天下之主?画柳派对我全家做出如此惨绝人寰之行,无人知晓其罪,无人敢治其罪,我们自己报仇雪恨,究竟错在何处?画柳派党羽无数,为保自身利益,同来讨伐血海,我们迫不得已将其平灭,又为何反要遭人诛杀?难道只因是所谓的名门正派,便可颠倒黑白,指骂受害之人大逆不道么!”

句句拷问,问得风凝哑口无言,只能以沉默作答。他实在不擅心计,更对话术一无所知,苦思半晌,仍然只能如实承认:“你所言,字字泣血,我并不疑。但我自少年时便与慕歌、青禾结识,他们夫妻仁善侠义之德,我亦深信。你若追问,我……唉,我实不知该当如何!”

林烟岚泪眼朦胧地瞧着他,忽然笑起来:“就凭你那沉香木做的脑袋,能有主意才怪呢!却也不必再有主意,事到如今,我家人早已归尘,血仇也已得报,旁人是信是疑、是赞是辱,统统都不挂心。但你到底还是不同,得你一句不疑,我到死也能心安!”

她低下头,慢慢擦着泪:“可若说起十几年前,却不是这般心境。那时节,我们也如小秦画一般煎熬,梦中不是亲族的残尸,便是又被画柳派酷刑折磨,整日里想着的,唯有报仇而已,旁的,什么都顾不得!可是报仇之后,这心病竟然未能除去,毕竟当年事……是报了仇也无可挽回的!”

她忽又抓住风凝的衣袖,哀伤道:“凝哥,我在海棠宫内所言并非虚假!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八年前的夏至过后,我时常觉得恍惚,仿佛六岁之后的二十年都不属于自己,却是被人偷去了!有时我瞧见小秦画,只觉她就是以前的我,对她庇护,实在……实在不敢自诩善良,无非是妄图治愈心伤罢了!”

风凝默然无言,心中百味陈杂。

“她是个干净孩子,倘若日后重蹈血海覆辙,又知道了画柳百年来做过的勾当,定是活不下去的,”哭诉之后,林烟岚终于平静下来,“可我毕竟沾过秦家人的血,又意外毁了她身体容貌,并无资格劝她放弃复仇。唯一能做的,只有阻止兄长兄弟继续杀人,好歹少造一些罪孽罢了!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宁愿自己了断,也不愿再看这宿命轮回一遍!”

“你可以走,”风凝认真道,“还来得及。”

林烟岚蓦地一怔,慢慢摇头轻叹:“来不及了,自我刀上染过第一滴血,便已没有退路了,归隐江湖,不过是个念想。现下我已明白,原来我这一生,早已非我所有,被偷去的,又何止那二十年。”

风凝微愣:“是为了你的义父?”

林烟岚轻轻点头:“大哥和阿峻誓要一统天下,我却并无如此宏志,本是可以袖手不管的。但义父犹对当年盟誓念念不忘,定要夺得夜寻,手刃天子,为爹娘完成遗愿。他于我们兄妹恩重如山,我林家一向有恩必报,更何况是对待自己亲人?”

火光变得沉默。

沉默中,风凝忽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情,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相同。

风青云亡故时,他亦感到悲凉,但这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痛后便能接受。画柳山庄覆灭后,他同样深觉悲怆,但仇敌近在眼前,可凭一剑斩尽。

唯独面对她平生遭际,既无法接受,又无法改变,只有一片凄凉无力的悲悯,分不清是对她,还是对她的宿命。

然而细思之下,他终于惊愕地发觉到,原来自己也早已陷落如此宿命之中。当日决定与秦画同行,随口说了一句江湖无归,只不过是风青云常念的感叹,直到此刻,他才知晓其中有多少无可奈何。

林烟岚比初时更显疲倦,强打精神站起,抱来软草席替他盖好,微笑道:“好了,疯话都说完了,我也不再缠着你,你自安歇就是。”又向火堆里添了些柴,转身去洞外守着。

“会有办法的,”风凝低声唤住她,“我会想办法。”

林烟岚猛地停住,良久未敢回眸。

“你还是静心养伤吧,别想那些虚无缥缈的,”她似是在笑,“你那几个小朋友,现下一定着急得很了。”

秦画的确着急得很,就连燕锦都已掩饰不住焦虑,只因一连过了七日,仍未探知风凝的下落。音曦尚在昏迷之中,伤口愈合得异常缓慢,方钰虽已苏醒,却还不能说话。于此形势下,她们着实不敢擅离病榻,只能盼望着升龙卫带回消息。

一直熬到第十二日,音曦终于醒转,方钰也恢复了饮食,山庄诸事渐已走向正轨,祝融光华便来主动照看。

红白不敢耽搁,仔细嘱咐一番,立即出庄去寻风凝。她们已问过许多祝融弟子,都说当夜曾有青碧光柱起于岭北,料想便是风林二人决战之处。

惊蛰过涧跳崖如行平地,奔驰更比祸斗迅疾,不到半个时辰,已在燧人岭北面的悬崖之上。

秦画扶稳燕锦双肩,立在鞍桥上四外眺望,血瞳扫视赤岩,越看越觉希望渺茫:“附近只有火神炮炸开的断树碎石,却不见剑气留痕。”

燕锦便带马下了高地:“既如此,他们当日一定去了岭外,咱们继续向北找!”

不料刚奔出二三里路,忽听秦画急声道:“快停下!前面好像有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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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