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盈满室内，却难掩刺鼻的血腥气。
帘帐半卷半开，恰似音曦的性命无着无落。
秦画坐在床边，手持银针，正以折枝挽情为她刺穴。燕锦用软布沾着药水，轻轻擦拭她背后血污。
祝融光华与音曦交好，看她如此重伤，忍不住泪流满面，却又不敢出声，只咬着帕子低声啜泣：“愫璎，她……她还能醒么？你只说何物能救她命，哪怕刀山火海，我也给她找去！”
“光华，你且宽心便是，有山上这些珍奇药材，足可替她疗伤了，”秦画施完针，立刻又接骨，“她性命已经保住，但仅凭我的医术，只怕还要再过十几日才能苏醒。”
“这个无妨，你们只管安心休养，其余的自有我去安排！”祝融光华听说音曦逃过死劫，满心欢喜庆幸，泪水却更止不住，“她到底受了什么伤？本是凝脂般的肤色，现下竟连一块好皮也没有了！”
秦画微然蹙眉：“不瞒你们说，她这满身伤痕，既非金创，又非棒打，画柳家传医书之内，竟无一例与她相似，连我也瞧不出是如何留下的。”
燕锦细看了半晌，忽然问道：“光华，你瞧她肌肤，像是赤帝峰上神兽所伤么？”
祝融光华摇头：“神兽逞凶，无非火烧、齿咬或是爪撕，却都与她伤势不符。”
燕锦轻轻颔首，沉吟不语，目光停在音曦颈间。
秦画奇道：“你怎如此瞧着她？莫非认得她的伤么？”
燕锦微怔：“……不认得。”
秦画立刻瞧出她有所隐瞒，垂眸暗思，却没发问。
“罢了，她大难不死已是万幸，其余的都不打紧！”祝融光华擦净眼泪，起身要走，“现下庄内正乱，我还得去看顾爹娘，协助姐姐，不能在此久停了。你们放心，我已安排了几个师妹专门照应，倘若还有什么缺的，只管与她们讲。”
红白连声道谢，一同送她出门，转回房，继续替音曦上药。
过得许久，终于处理好了伤口，秦画这才敢落泪：“阿曦可算勉强脱险，但师父被那大阁主打得坠崖，料想必也受伤不轻！可他直到现在也无消息，莫不是被血海阁带走了？”
燕锦也是心急如焚，面上却还平静，轻轻搂住她，低声安慰道：“不会的。听明辉说，林三贼才把人派去搜寻没多久，铭二哥就带着升龙卫杀上来了，血海阁动作再快，也来不及找到风前辈。方才又见一队升龙卫出岭去找，随行还有几位祝融弟子，身边都带着祸斗，攀崖跳涧易如反掌。你放心，早则傍晚，迟则入夜，定能带着风前辈回来。”
但毕竟师徒连心，秦画总也坐立难安：“迟些却无妨，只要还活着就好！”
万幸，风凝的确还活着，也未被血海阁带走。他在飞溅的血雨之中坠落燧人岭，掉进一个极其隐蔽的岩洞。
日升夜辞，复又入夜，他终于苏醒。意识恢复的同时，蚀骨的剧痛渗透全身，立刻使他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星月黯淡，天地间灵气流淌，所处之地已在燧人岭外，更与祝融山庄相去甚远。
林千岳傲立于悬崖之上，脚下是一望无底的深渊。魔刀铮铮震颤，刃上光芒是来自幽冥的墨绿。
深渊另一侧，老松盘根穿石，在光滑难攀的峭壁上连如云梯。最高处，风凝静立于湛湛青光之中。
他们不语，不动，一切杂音消弭耳畔，一切杂念隔绝心外，已与天地相融。
“很好，”良久，林千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能传至悬崖上每个角落，“好剑！”
“好刀，”每当对决时，风凝就与平素的神态截然不同，“你，不好。”
修罗假面缓缓摘下，林千岳微然不悦：“为何？”
风凝直言不讳：“双刀随身，却以单刀对敌。你的心，于刀不敬。”
“错了，本阁敬刀，更敬你凌光剑主，”林千岳沉眸一笑，“你已被地心火燃尽了五成内力，根本接不住本阁双刀一击！”
风凝不言，脚下松枝却极其细微地颤了一颤。
破绽！
毫无前兆地，刀起离刀第五式“雄才殁”，一念入魔，天崩地摧！
几乎同时，剑出和光第四式“专气致柔”,凌风登仙，万物相合。
高手对决，如雷如电，胜负只在刹那方寸，绝无缠斗数百合的余地。胜即生，败即亡，胜负存亡，唯有平生所学可以寄托。
人剑合一，人刀化形，这是竭尽全力的一击，最为精妙一击！
瞬间，光飞闪，万里长夜如昼；霎时又暗，千年灵息沉寂。
青光灭，风凝坠落，只因松枝的微颤，使他稍慢了一瞬，
林千岳仍然傲立在悬崖之巅。
“风语迟，非是你的剑败在本阁刀下，”他转身离去，“而是你的心！”
寥寥数语，如同魔咒，比刀伤疼痛更甚。
风凝出神地看着岩壁，火光摇曳时，壁上似有恩师风青云的身影，一眨眼，又见秦慕歌与沈青禾挥手微笑。他迅速地阖眸，只觉无颜面对亡故师友，未及一瞬，又猛地睁眼——此处何来火光？
有人！
一惊非常，他下意识地摸索凌光剑，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无力移动，原来全身筋脉都已被林千岳一刀震断。
洞外人却立即察觉到他已苏醒，一起一落，轻似飞花，梦境般地，林烟岚出现在火光里。
“别动！”她慌张地跑来，“我才将你筋脉复原，切不可用力！”
不意外，重伤坠崖，却能不死，当然不会是巧合，而是有人舍命相护。
风凝已连转头的气力也没有，只好再次闭上眼。
林烟岚跪坐下来，垂眸瞧着他，努力隐去担忧之色，换上醇酒般的笑：“风大侠放心，你内功深厚，服过我的灵丹妙药，只需静养一个月，便可恢复五成功力。不出半年，即可彻底痊愈，定是半点病根也留不下的！”
她并未告诉他，那是转生草制成的灵药，虽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却极难炼成。血海阁耗费近三十年的时间，也只炼出了六颗，她手中仅此一颗而已。
但她并不认为此举值得感谢，倘若没有林千岳那一刀，他本是不必受此功力尽失之痛的。
“燕小将军的哥哥来了，祝融山庄并未被我兄长夺去，小秦画一定也没事，”她从外面端来了煎好的汤药，一面喂他喝下，一面说着昨夜经过，“这里是我南都阁的一处据点，还在赤帝峰上，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待得能走动了，我自会送你回去。”
喝了药，静卧半晌，风凝终于能说话：“……你走。”
“那可不成，我若走了，你就得冻死、饿死、病死，”林烟岚摊开两手一划，“何况这是我的地盘，要走也得带上你。”
风凝闭目不言。
“哎，你的剑，我已帮你擦干净了，瞧瞧？”她知道，他正因败给林千岳而恨，定然不愿看她一眼，但绝不会不看自己的剑。
果然，风凝立即睁开双眸，直到看见佩剑重回手边，才终于有了一丝安定之色。
即使重伤若此，他的目光也依旧清澈，仿佛一面明镜，正照见林烟岚故作轻松的憔悴容颜，也照彻她疲惫不堪的心魂。
只这一瞬对视，竟使谋心术的高明伪装荡然无存，沉积已久的绝望情绪顿时失控，洪水般淹没了林烟岚：“凝哥……咱们走吧！一起走吧！所谓的江湖武林，不过是无休无止的互相残杀，这快意恩仇的代价，我实在已经承受不住……我不愿再杀人了，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倾身过来，泪如雨下，却不敢碰他受伤的手，只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凝哥，没人知道咱们落在这岩洞里，咱们就装作已经死了，一并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了吧！咱们还不算老呢，还能在一起很多很多年，找个山灵水秀的村落，每天都像那天一样平静，就这样平安快活地过完一生，你说好不好？”
“你……放手！”风凝挣扎着抬臂，却是力不从心，“风某与剑同生，宁可死在剑下，不能弃剑而存！”
林烟岚怕他伤痛加剧，急忙松手，又乞求道：“我知你爱剑，却也知你不屑剑神的虚名，只是爱剑本身而已。咱们一起退隐江湖，你仍练剑习武，我去做些喜欢的营生，彼此陪伴，便算真正有了家！”
风凝顿时大怒：“你愿有家，因你血海阁丧命的千千万万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残杀我挚友全族，又对我爱徒用尽酷刑，时至今日，仍来迫害，岂有资格妄谈弃剑！”凭他的口齿，能一次说出这许多字，可知已经反复思忖不下百回了。
林烟岚着实震惊了片刻，恍然回神，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便是天大的冤仇，也逃不过个理字，我们剿灭画柳，是向他们讨回灭门血债，难道竟是为了戏耍解闷儿的？小秦画也是一心报仇，只因武力不足，才未曾杀得一人，日后若能统领武林，又岂会放过我血海阁？归根结底，她如今所为，与我们当年并无不同，你岂能因着与她先君相好，就说如此偏袒之言！”
风凝本就对不上有来有回的话，更不曾准备过辩驳之语，登时被她问得愣住。呆了半晌，却把燕锦常说的一句想起来：“你说画柳派屠杀幽冥殿，到底有何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