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九婴池内终于恢复平静,火源红而灿烂,一派祥瑞气象。山庄内外人来人往,交谈做工之声不断,却莫名显得寂寥。
客舍内,秦画惊骇醒转。
“姐姐!”第一声呼唤的永远是她。
“在呢,”燕锦就在床边坐着,始终牵着她的手,“你的腿已经复原,现下还疼么?”
秦画无言,微怔地凝视她,轻轻伸手抚摸她眉眼,泪珠晶莹,缓缓垂落。
“活着呢。”燕锦微笑着,倾身拥她入怀。
“可他杀你却是不假,我迟早都要讨回来!我……可我却没能救你……”秦画伏在她肩上抽噎,“彼时气浪席卷,我在远处都觉窒息灼烧,五脏似被人捏碎了一般生痛,可知你在九婴池里……受了多大的罪!”
燕锦轻轻在她背上拍着,含笑道:“没受罪,九婴池里温泉一样,自在得很呢!但我被那骷髅头打落,却是一件丢人难过的事。”
秦画急忙又问:“你落进火池,为何毫发无损?那黑焰现下如何了?山庄之内是何情况?”
燕锦微微摇头:“我也不知为何,只依稀记得一场长梦。”简单说了几句,又把昨夜诸般悲喜惊变都告诉她。
秦画听罢,长叹不已:“大少庄主与贼勾结,害死同门手足无数,这一死,也是罪有应得。可他……他也是个可怜人,最后留下那样一句话,想必大家都不好过。”
燕锦也叹道:“庄上亲族弟子无一不受震动,祝融伯母立时就昏过去了。幸好明辉与光华坚强,亲自主持事务,眼下正商议着重建山庄。”
秦画立刻又想起要紧事:“师父与阿曦回来了么?可曾受伤?”
燕锦摇头:“铭二哥已经派人出去找了,还未听见消息。”
秦画默然思索片刻,起身要下床:“咱们先去瞧瞧铭二哥与方大哥,然后再去慰问伯父伯母,倘若她们仍未回来,咱们就亲自去找。”
燕锦忙将她抱住:“你才刚醒,腿伤也才愈合不久,再休息一阵吧!”
秦画仍然坚持着拉她出门:“那黑焰会聚在你身体里,实在匪夷所思,它又不是祥物,不久后定要出事,咱们还需尽早向祝融伯父问明!”
至方钰住所,轻轻叩门。过了片刻,燕卫麟迎出来,一见秦画,不由得惊喜万分,忙将二人让进屋中叙话。秦画也不提及夜寻,只是泣诉当年旧事,又打问家中近况如何。
说过几句,燕锦走到榻边探望方钰,回头低声问:“哥,他醒过了么?”
燕卫麟哀叹摇头:“只短暂醒过一次,但伤得太重,还没说出话便又昏迷过去了。方才明辉庄主送了药,我已替他上过,只怕还得再养一个月才好。”
秦画问道:“二哥近日就走么?”
“走不得了,祝融山庄干系重大,眼下遭劫,我须留下防范血海阁。昨天夜里,我已密奏一表于陛下,回书不日将至,多半还会拨来人马钱粮,你们不必挂心。”
“好,若如此,还得劳烦二哥照看泽君,”燕锦走回桌边,“我们那两位同伴生死不明,多半也受了重伤。趁着闲暇,我和妹妹先准备些救命的法子,而后还有其他事情处理。”
“这个无妨,你们自去便是,”燕卫麟见她们要走,便起身相送,“倘有那两位侠士的消息,我定会立刻告诉你们知道。”
红白暂别了兄长,走出客舍,一路直奔容光殿,途中正和祝融姐妹相遇,感慨昨夜之事,又匆忙告辞。祝融弟子引领二人前往老庄主居所,通报一声,自行告退。
堂上很安静,秦画立在屏风之外,不敢高声惊动:“伯父,伯母,侄女秦画问安。”
“好,好。”是祝融飞衡的声音,语调干涩,吐字虚飘,竟与之前大不相同,仿佛体内少了一口气。慢慢地,他从屏风之后转出来,满头白发如雪,干枯似草,发上无冠,只别着一只簪子,不过一夜之间,就已变得如此苍老。
红白先是一惊,凄凉哀痛之感油然而生。她们亦是白头人,深知此时只应属于沉默和恸哭,言语却是无用多余的。
“你家伯母劳累,还在休养,不能出来相见,”祝融飞衡尽力表现得轻松,轻抬手,请她们落座,“你们来得正好,老夫方才还在想着你们的事呢。”
红白告座,殷勤奉茶,又问地心火源是否安定。
祝融飞衡叹道:“火源恢复鲜红之色,看似瑞兆重现,实则危机更深,已非我等凡人可以掌控。百年前,泽国动乱之时,燕云深将军亦遭黑焰缠身,虹翎,此乃天命劫难,你不必太过忧心。”
燕锦微讶:“庄主……伯父认得侄女?”
祝融飞衡微笑:“你们兄妹所用之枪,都是老夫奉密旨亲手铸成,岂能不知?”
秦画一心只惦记着燕锦的安危:“伯父,那不祥火烧进她体内,定会损伤她性命,不知是否有法可将黑焰祛除?”
祝融飞衡缓缓摇头:“二位侄女,日前谈及平衡火源之法,伯父我有所隐瞒。双剑合璧可将黑焰克制,但此乃堵塞之法,不能长久;还有一条疏通之策,便是引黑焰焚烧其主,人与火自相融合,不能分离。虽说此法可换后世安定,却对当世之人残害颇深,黑焰之主痛苦尤甚,因此老夫不忍言明。”
秦画急道:“那她……”
“灵剑护住,黑焰亦然,不会伤她性命。”祝融飞衡看向燕锦,深深一叹,似乎并未把话说完。
燕锦思索半晌,请教道:“伯父,这黑火究竟是何来历?”
祝融飞衡在桌上伸指虚划:“天承西疆,与焰凰国交界之处,有一座怒魂火山,山底亦是地心火源。每逢人间争战,必有残尸残甲遗留,最终都将落入天承以北的碎戈沙海,同化尘粒。但其神气依然不灭,又将转去西疆沉星谷,过银汉道,倘若暴戾杀戮之气仍存,便会归向怒魂山。世间残兵裂甲、枯骨荒尸之微粒受其吸引,尽皆汇聚于山中,与战魂一同凝沉,经受地心火源熔炼。千百年过,魂与微粒聚合,重获形质如剑,名为‘血渊’,地心火却因此染上不祥之气,渐渐地变了颜色。”
燕锦恍然:“难怪黑焰预兆人间战祸,原来竟是这样的来由!伯父,它既认人做主,定然受人管制,不知其中可有止战之法?”
祝融飞衡沉吟道:“它认主,只是为了借人之力,重燃战火于世间,因此并不完全受主驱驰,偶尔还有反噬之危。从古至今,也不曾听说过止战之法,与其说是黑焰促使祸起,不如说是人间已到战时。”
他又看向秦画:“但天地造就万物,自有平衡,黑焰炼出血渊,冰玉便生春寒,此双剑相生相克,密不可分,每逢战乱,必然同出。正因此,战祸有始有终,天下有分有合,秦玉寒大侠与燕云深将军,也正因此得以相识结拜。”
燕锦一怔,凝视秦画,心下喜忧参半:“原来上天不曾安排错,我与她才是真正双剑合璧,果然还是一样的。但如此奇缘,却不知是福是祸,只盼我俩能如先祖一般安定天承才好。”
秦画深知她忧虑,牵手安慰道:“你放心,眼下黑焰被你拘束,血渊剑也未现世,想来还有挽救之法。何况咱俩形影不离,便是有事也不害怕。”
祝融飞衡默然不语,半晌,又叮嘱道:“此事已属天承至高机密,百年来,唯有国君与咱们两家之主知晓。九婴池内之事,老夫自会密奏天子,你们无需挂怀。”
秦画仍然放心不下:“伯父,黑焰凶恶,当真不会坏她性命么?”
祝融飞衡微笑摇头:“绝不会,否则早在昨夜将她焚为灰烬了!但有一样,你们此后行事,定要更加谨慎,虽说天命难违,却也不可自轻,倘若能尽人事,或许还有转机!”
红白点头谨记,心中都想:“转机不会凭空出现,还应趁此间隙,尽快找回夜寻!”
祝融飞衡讲清了大事,疲惫之色顿现:“如梦五十年,人生已过,真正是个老朽了。画侄女,令先君所托试才之事已成,祝融山庄愿尊你为画柳九代宗主。火帝君之位,业已传与熠儿,从此后,还需两位贤侄女多予照应。”
他扶着桌案,缓慢起身,步履艰难地走向屏风之后,真有老态龙钟之感。红白急忙上前搀扶,却见他轻轻挥手:“我去照看你家伯母,不必跟来,去吧,去吧。”手垂落,衣袖微摆,仿佛正与世事辞别。
红白倍觉酸楚,默默躬身告退,回到住所,仔细商议未来之事。说到困难处,亦觉主意难定,只恨音曦几人不在身边,便又去找燕卫麟。
刚出廊下,忽见一名升龙卫来报:“秦宗主,朱雀少侠,南岭外发现了音煦晨少侠!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现已带回庄内救治,请二位速随末将前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