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融煜兵吃这一打,登时又把过去二十几年挨过的打骂都想起来,心底积累的怨恨之深切,竟连此刻的恐惧绝望都不能比。他镇定了许多,傲立原地,扫视众人,初时冷笑,渐至大笑,最后将目光停在祝融飞衡脸上,已是狂笑不止。
“本座所为若何,难道还需再作解释?哎呦,是本座忘了,无论何时,你们这些长辈的架子都是不能丢的,”他仍以血海楼主自居,笑得泪也落下,极夸张地一躬身,“回禀父亲、母亲,自十四年前,大阁主初次来到祝融山庄起,孩儿我便是血海阁的人了!今日山庄被破,是我们酝酿了六七年的计策,吞光兽是孩儿亲自统御,火神炮是孩儿亲自指挥,岭上守卫都是孩儿设计调走,是孩儿亲自引着阁主杀进山庄!”
虽然这些已是事实,但亲耳听见他说,到底还是不同。祝融夫人心头震颤,惊愕凝噎:“你……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祝融煜兵双手被缚,便扬起下巴向周围一转,“难道这满目疮痍,遍地死尸,都是在梦里?”
燕锦喝问道:“九婴池内试才遇险,是你的主张,还是林三贼的诡计?”
祝融煜兵看向她,竟有些得意:“如此巧计,自然是本座的安排!我们本是要趁除夕夜夺取赤帝峰的,但你们这几位画柳贵客提前来到,岂能就走?本座便禀报了三阁主,要借祝融山庄试才之便,将你们几个一举擒获!”
祝融明辉立刻猜到了内情:“原来你最初说九婴池被黑焰烧坏,根本就是谎言托词!要那五天修复池底,其实是为血海阁布阵争取时间!”
祝融煜兵森然一笑:“没错!虽说十日更加宽松,但有五日也足够用了。九婴池是本座用御火术烧坏的,黑焰虽然日益增强,却也不至于那么快,可惜你们一个个都没有脑袋,竟然听不出破绽!”
祝融光华也已想通:“白日里,你借避火罩为由独自离开,就是为了将她们骗下九婴池。后来假传父命将我支走,也是为了困住她们!”
“说得对,对极了,”祝融煜兵连连点头,又看向燕锦,态度十分诚恳,“但本座知道阁主想抓活的,所以并未设计将你们烧死,还留了许多法器保护。黑焰急遽失控,春寒克火失败,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意外,实与本座无关。”
祝融夫人拂袖呵斥:“逆子住口!若非你扰乱在先,不祥火岂能失控!你瞒着为娘与你父亲,做下这般害人害己的事来,还有何颜面再为自己开脱!”
祝融煜兵慢慢收回视线,冷漠地瞧着她:“这世上的词语真是奇怪,只有逆子、逆徒、逆贼,却没听说过逆爹娘、逆师尊、逆君王的,仿佛一件事情出了错,错的便只有受管制的人!瞧瞧你们这副义正辞严的嘴脸,有心质问我,怎不问问自己为何一无所知?倘若你们真正关心过我,哪怕只有一次,也早能察觉到今日会有刀斧悬头了!出了事,从来只是斥责我,先把自己说得无辜,再将一切错因都归在我身上,若论开脱,谁能有你们手段高明!”
祝融夫人气得发抖,抬手又要去打,忽一眼瞥见他还在流血,几番犹豫,未能落掌。
不料祝融煜兵一步抢上前来,侧过脸颊就笑:“你打,你打吧!横竖你们四个才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早该趁小打死了我,咱们各自落得干净!我实在是不懂,分明我也姓祝融,分明也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为何你们偏要将我轻视冷落!我是长子,我是长兄,你们只知拿这虚名压我,几曾真正将我当做儿子和哥哥看待!”说到最后,是笑是哭已然分不出来。
祝融明辉反驳道:“你自是祝融家的人,爹娘又何时冷落过你?从幼至今,无论什么好物好事,都是咱们兄妹三人同样,倘若短了一人的份,另外两个也都不给,何处算得不公?你是长兄,我与小妹从未对你失敬,每次出了事故,都是我们替你……”
“替我什么!我既是大哥,自有我的担当,用不着你们站出来替我扛着!”祝融煜兵猛地冲向她,又被升龙卫一把摁住,“你少在我面前耍小心思!你们哪里是为我好,分明是要在爹娘面前自夸!担了别人的错,自己不必受罚,还能显得品行高尚、重情重义,愈发衬得我祝融焕胆小无能、自私懦弱,好让爹娘继续将我踩在脚下,却把你们捧在掌心里!”
祝融光华听他如此冤枉,也忍不住泣泪:“火神先君在天瞧着,咱们是亲兄妹,何苦来,如此勾心斗角!你天赋最高,又是大哥,我与姐姐左右帮扶,不过是为了助你继任火帝君,好将祝融使命传承延续,岂有在爹娘面前争宠之意!”
祝融煜兵冷笑不已:“继任火帝君?小妹,你真当我看不出父亲的心思?他只恨生了长子是我,不是你二姐姐,倘或调换了年齿,他早将火璃剑传与祝融熠了,怎会想得起我祝融焕!”
“为父从未这般想过,自你初学御火术之日起,火帝君之位便是你的,”祝融飞衡终于与他对视对话,“你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铸造天才,同族同门无人质疑。但你亦有天才常有的毛病,韧性不足,蔑视勤勉,自恃才高,常想……”
“祝融乾,你住口!已是眼下这般颓废光景,你还仍只知大庭广众地羞辱我!”心病根源之人出现,祝融煜兵再不能保持冷静,“我若是个废材,随你如何轻视辱骂,也都没有二话,偏你也知我有些能耐,竟然弃置不顾!我究竟做错了何事,才让你这般瞧我不起?我告诉你,你厌弃我,我也早不稀罕继任火帝君!本座已是血海阁的一任楼主,势力何止大你百倍!今日不成,早晚都要踏平你祝融山庄!”
片刻沉默后,祝融飞衡缓缓道:“你就是常想走条捷径,才会误入歧途。是血海阁的势力,终非你的势力,他们用得上你,勉强封你做个楼主,看似风光无限;一朝鸟尽弓藏,将你抛弃,你便只是孤家寡人。你的确没有做过错事,却也并未做出一件与你才华相配的成就,这比起天生无能,更加令人惋惜。你两个妹妹并无你这般天赋,却肯钻研苦练,到如今,你已及不上她们。为父对你千般训诫,无非是想要你学得她们三分坚韧,你若肯……”
“我不肯!天生我不是你们这些庸才,用不着愚蠢费力!她们两个无甚能耐,除了多练,还能有何出路?牛耕地、驴拉磨般地日日重复一件事,好值得骄傲么!”祝融飞衡只当自己说得恳切,哪知句句都正戳着祝融煜兵的痛处,“同样学铸剑,你将我独个儿仍在铸造台上,却去亲自指点妹妹;同样铸成,对我全是挖苦讽刺,对她们就是夸赞有加,凭什么?凭什么!你对我笑过几回?可抵得过打骂羞辱的万一?你如此将我摧折,我又岂能成就!”
这一次,祝融飞衡沉默得更久:“不予指点,只是相信你的天赋,想以困境激发你的潜能;不加夸赞,只因深知你性格骄躁,不经磨练,定会停滞不前。与你相比,你妹妹天资稍弱,更需鼓励,为父一心因材施教,并未对谁偏袒,更未故意将你贬低。”
隔了半晌,他渐渐难掩悔痛之色:“或许不该这样对你……是爹做错了。”
千言万语,不及此句沉重,然而若非身在绝路,又岂会回头反省?
祝融煜兵霎时安静下来,怔默良久,突然崩溃大哭:“晚了,晚了!我已万事皆休,再无明日,你说出这话又有何用!哈哈,我知道了!你是想在我临死之前求个原谅,想最后落得自己心安!祝融乾,你将我打压羞辱二十七年,二十七年!难道仅凭一句做错了,就能弥补得了么!父知子,子又何尝不知父,其实你心里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当着众人不能实说,想借此话换个通情达理的好名声!”他一口气吼出来,浑身发颤,二目通红,似已失去理智,陷入癫狂。
燕锦双手捂在秦画耳畔,低叹道:“哥,带他下去吧,好歹也是百年世家,莫再闹得不体面。”
燕卫麟点头,正要传令,祝融煜兵却似有所感应一般直勾勾地盯过来,目光阴森,凄厉惨笑:“你们想杀我,对不对?你们休想得逞!我是血海阁的楼主,我是祝融火帝君,我是天赋最高的铸剑名匠!对……天赋,你们这些庸碌之辈,我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何为天才!你们好好地练吧,再练三世也比不上我分毫!”
他忽然生出一股邪力,肩膀一晃便将三个升龙卫挣脱,一路大叫大笑,直奔九婴池而去。升龙卫立刻搭起枪花拦截,他却毫不惧怕,挺起胸膛贴枪而过,割得浑身皮开肉绽,绑缚的绳索却也断裂。手脚得了自由,立刻御起轻功祭皇祠,速度越发地快,神情忽而狂喜,忽而大痛,吓得师弟师妹纷纷闪避。
祝融姐妹大惊失色:“大哥要跳池么?他疯了不成!”急展轻功去追,却因身受重伤提不起速度,反倒又把伤口挣得流血。
祝融夫人发足狂奔,撕心裂肺地呼唤:“焕儿回来!回来!乾哥,快拦住他!”
祝融飞衡早已冲奔出去,几个起落赶到背后,正要抓扯衣袖,忽见祝融煜兵反手打来一排暗器,霹雳般地同时爆炸,正是祝融家的独门火器“祸斗牙”。这一炸,险些将祝融飞衡炸得面目全非,不得不暂停脚步。隔着烟雾一望,祝融煜兵已经站在了九婴池上。
“爹爹,你快看我!”他神态语气忽然变得孩童一般,仔细瞧,竟然不是故意装扮,“我要铸一柄最好的兵刃,送给爹爹作寿礼!”
说罢,他望着众人灿烂一笑,纵身跳下九婴池。
鲜红的火海翻涌,焚尽鲜红的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