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五章 不眠夜灯照春山醒

西城门外,果有一匹雪狮子般的骏马正在嘶鸣踱步。

它头至尾长有丈二,鬃如堆雪,尾似银浪;蹄至背高过八尺,肌理分明,线条流畅。头顶有角,肚下生鳞,登山猎虎,入海化龙。腾跳时,霹雳阵阵连地动;奔驰间,惊雷滚滚卷风来。

木落山心中暗道:“此马极有灵性,绝非凡物,莫非真是那小货郎派来领路的不成?”

他将令旗向着醒春山一指,白马会意,立即奔到前头引路。官兵快马加鞭随行在后,手中高举着松油火把。

吴郡城与醒春山相距并不太远,奔袭不多时便接近了山麓。

白马昂首嘶鸣,陆秋白也跟着大叫:“木大人快瞧!火是在后山放的,势头这么大,已然将那边的退路封死啦!咱们就这样直冲过去,定能与那伙强盗撞个正着!”

木落山更不答话,策马如风,一骑当先,视线紧锁在山顶上。又跑一阵,人马到了山下,木落山将旗一举,大声喝令道:“阵型变作一字长蛇,将火把熄灭,只留灯笼照明,切不可将树木点燃!”

众官兵跟着他大步前进,遇到横枝荒草拦路,便挥刀砍断。才行过数十步,簌簌鬼泣声与地下的响动直刺入耳,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好似一盆冰水泼凉了浑身热血,脚下也灌了浆似的挪移不动。

木落山见队伍不进反退,当即拔剑喝道:“擒贼报国就在今日,尔等不勇,有何面目回见吴郡百姓?速速随我前进,不听号令者,立斩不赦!”

他虽文弱不懂武艺,却是足智多谋、一身正气。官兵对他素来钦佩,此刻见他毫无惧色,心里也便安稳了一些,当下放开脚步,直奔山庄。

林间阴风瑟瑟,风中血腥渐浓,树叶抖动之声仿若恶鬼磨牙,令人毛骨悚然。冷汗浸透衣衫之时,众人终于来到山顶,发一声喊,摇枪挥戈杀进山庄正门。

陆秋白一心手刃奸邪,只顾昂着脖子东瞧西看,却未发现半个人影,不由得焦急起来:“哎呀,怎的没有人?莫非还是来得太晚,让他们跑了不成?”

她无意中一抬头,正望见漫天火光映着玉寒楼,眯着眼瞧了一刻,忽然高声喜道:“木大人快看,那座楼上好像有人!”

木落山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瞧,果然看到玉寒楼顶并肩立着两个人,一个佩剑,一个带枪,便以为她们就是凶犯,当即传令将楼包围。不料官兵还未跑出一箭地,楼上两人已如乘风般地飞跃下来,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陆秋白毫不胆怯,立刻仗剑上前寻找,忽听金风与叶色惊声尖叫:“小姐快别找了!她们已经来了!”

陆秋白急忙转身,赫然看见木落山的马前多出一个纤细惨白的少女,那一双血瞳目光灼灼,正锁在木落山身上。

木落山乍见此景,险些跌下马来,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手中紧握宝剑。

却听这不似活人的少女说了话:“小师叔,记得画儿么?”她音色虽冷,语气却是热的。

木落山听得一字不差,泥塑般呆在了马上,半晌,他猛然弃剑滚鞍下了坐骑,顾不得脚下踉跄,几步抢到近前颤声问:“画儿?你是秦画?”

这少女正是秦画,她此刻亲眼见到同门之中还有一位师叔幸存,心中喜悦难以名状,可又想到画柳派如今只剩两人在世,又难免深觉凄凉。

木落山已是泪流满面,只说了一句“师叔来迟”便再不能言。正是:无有千江水,未隔九重山。空思量,咫尺竟难还。枯骨不眠春不醒,魂归处,血泪泣白衫。他哀伤难以自制,面上却强作欢笑:“画儿莫要伤悲,既有师叔在此,往后绝不再不让你受苦!”

举袖拭泪时,蓦地瞥见秦画霜眉紧皱,面色越发惨白,单薄的身子竟如一片枯叶般摇摇地向后倒去。

木落山惊叫一声,急伸双手上前去扶,不料先被一个少年从旁闪出来,将秦画抱在怀里。他愣了一瞬,随即大怒,回身拾起佩剑厉声斥道:“我把你这登徒浪子!快将我侄女放开!”

那少年扶着秦画盘膝坐下,从容解释道:“大人莫急,愫璎姑娘本已有些疲乏,此时又逢悲喜交集,难免有些晕眩。”此人声如春溪映日,虽比不得少女娇婉,却比男子清朗空灵。

木落山又是一愣,再一细看,这少年却是一位年轻女子,只是做了男装打扮。

这女子自然就是朱雀,只因秦画不愿提起身患疾病之事,便替她说了些掩饰的话。

木落山急忙将剑收起,拱手拾礼道:“下官木枫,表字落山,乃是江南东道节度使,一时莽撞,请少侠勿怪。还未请教少侠名姓?”

朱雀见秦画昏迷不醒,连忙将她打横抱起:“大人请恕在下失礼,愫璎姑娘境况不佳,急需调养,其余诸事,天明之后再叙不迟。”

木落山狠狠一拍额角,又自责道:“我好糊涂,一时竟分不出轻重!请少侠暂且看顾画儿,下官这就去缉拿凶犯!”

朱雀摇头笑道:“这却不必,那些贼人已被驱逐,现在只怕去得远了。画柳山庄安如磐石,大人与众位兵士自可修整。”说罢,抱着秦画飞身向东去了。

木落山站在原地,呆呆地看了半晌,面上渐呈愧色:“可恨我不会武艺,医术也不甚高明,捉不得贼,救不了人,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陆秋白安慰道:“大人带着众位兄弟吓退贼人,已是大功一件,怎能说无用呢?他们虽然一时走脱,却终有伏法的一天!”

木落山听得此言,精神也为之一振,当即遣一百官兵回城传信,再取些应用之物带回。又令五百官兵在山中巡逻,其中单有一百人守卫画柳山庄大小出口。这两队去后,他亲自带着其余人打扫血迹尸首,陆秋白与四个小厮也跟着到处帮忙。

卯时,日渐东升,后山的大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

秦画猛然惊醒,噩梦中的景象犹在眼前,躺了一阵,微微侧过脸去向门外唤道:“阿丑,阿丑,倒杯水来。”

只听房内有人温声答话:“姑娘醒了么?身上可好些了?”

秦画惊慌坐起,身边不见阿丑,只有一个戴面具的女子正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她。她愣了半晌,方知梦不是梦,一时又想起昨夜的事,连忙谢道:“劳烦朱雀少侠彻夜照看秦画。”

朱雀看了她片刻,柔声道:“她愿为姑娘舍去性命,我为姑娘亦是心甘情愿,姑娘不必与我客气。”

秦画一怔,垂眸不语,一时发现此处竟是自己的住所,不禁有些疑惑:“昨夜可是少侠送我回来的?”

朱雀起身去桌边倒水:“木大人说姑娘需要休息,便让在下送姑娘回来,还说姑娘的居所上有一块‘画萦芳露’的匾,因此在下认得。”

秦画点点头:“那我师叔去哪里了?血海阁是否又派了人来?”

朱雀笑道:“姑娘放心,血海阁不会再来了。木大人和陆姑娘已将昨夜之事告知百姓,厉鬼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她将茶碗递在秦画手中:“这是木大人拿来的茶,他说庄内已被血海阁掠夺一空,大家小姐的衣食用度却是一样也少不得的,现在正请陆姑娘帮忙列货单呢。”

秦画低头饮了一口,轻声叹道:“小师叔向来疼爱我,自己还正伤悲,却要费心为我做这些。”

她坐了片刻,忽地想起一事:“少侠说的陆姑娘,可是那位带剑的小姑娘?她随身佩剑的花纹,却与四季山庄有些相似。”

朱雀笑道:“她正是四季山庄的小小姐陆秋白,昨夜赶走了血海阁,她可是功不可没。”便将二人定计之事简单说了。

秦画称赞道:“果然是个智勇双全的小女侠,再过得三五年,定能担起大事。她此刻也在庄内么?我该当面道谢才是。”

陆秋白正在玉寒楼前挑选应用之物,也累了一夜不曾合眼。那四个小厮在旁边帮着搬运堆叠,对账记录,忙得不亦乐乎。

玉寒楼高有九层,雕梁画栋,起脊飞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因久乏修缮,楼外已能看出风雨侵蚀的痕迹。木落山站在楼上俯瞰山庄,见各处已经收拾妥当,便下楼来与陆秋白说话,刚看过几件物品,秦画与朱雀也到了楼前。

木落山忙问道:“画儿可好些了?昨夜真是吓坏师叔!”

秦画不语,只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陆秋白见她们二人来了,立时扔下账本跳到面前,言语间喜不自胜:“你就是秦愫璎姐姐么?我叫陆霜,自小就崇敬画柳剑侠,一直梦寐以求入山拜访,今日总算如愿啦!姐姐你不要伤心,这世上总是邪不压正,那些坏人总有一天要血债血偿,画柳派也一定会有再兴之日!”

秦画微笑道:“多谢陆姑娘舍命相助,又赠予吉言。画柳派若能再兴,定然要为陆姑娘塑一座玉像。”

陆秋白心花怒放,又连忙摆手:“塑不得塑不得,我只是帮人做事罢了,没有那么大的功劳!对了,愫璎姐姐和这位少侠,昨夜可曾见过一个货郎模样的少年来过?”

秦画愣了一瞬:“货郎?”

陆秋白解释道:“他虽是货郎打扮,却不是真货郎,进山捉鬼的计策就是他告诉我的。”

秦画心下了然,淡淡地看向朱雀。

朱雀点头道:“我见过他。”

陆秋白大喜:“他在哪儿?我有话要和他说!”

朱雀正色道:“他是我的同伴,昨夜商定计策之后,便一个人先走了。”

陆秋白吃了一惊:“什么?他竟然先走了?去了哪里?”

朱雀装出认真的模样想了想:“他好像说,要去四季山庄拜访陆流云大侠,还说要带陆大侠来这吴郡城里看看。”

陆秋白一听这话,顿时面现慌张:“哎呀!他准是猜到我会擅自跟着木大人进山,所以早早跑去找我爹爹了!”

朱雀板起脸来:“正是,你本已答应他,只去请木大人出兵,自己绝不进山冒险,后来却又不守约定,便要受些惩罚!”

她顿了顿,又严肃道:“不过念在你初入江湖,年纪又小,我可以给你一个自我反省的机会。你若是现在就自行下山回家,我便认你是诚心悔过,那货郎只要看到我的书信,便不会再去找你父亲告状了。”

陆秋白本以为此番定然要被父亲训斥,此后两三年都不能再出门,忽听得有人可以替她隐瞒下来,不禁喜出望外:“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少侠你定要将他拦住啊!”话未说完,她人已奔了出去,四个小厮不明所以,只好也跟着往外跑。

才跑了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站着想了半晌,又径直走回朱雀面前细看:“不对,他昨夜分明说是孤身一人前来捉鬼,只因没有助手才会找我帮忙。你又是谁?怎么会是他的同伴?”

朱雀一愣,心中暗叫糟糕:“不好,瞎话编得太多,一时竟然忘了!”她转头看向秦画,秦画却只低着头摆弄发梢,似是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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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