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落山领江南东道节度使之职已有五年。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有识之士,德才兼备,品貌俱佳,更兼清廉公正,爱民如子,所辖之处百姓无不爱戴。当朝宰相章清,字海宴,曾数次推举他入京为官,常伴天子,却都被他婉言谢绝。
吴郡百姓们都知道,八年前木落山虽然躲过死劫,心神却被束缚在醒春山上,因此只愿留在江南。每逢夏至前后,他必然驻守吴郡城内亲自看护百姓,日不安食,夜不成寐,今年也依然如此。
节度使府,灯火零星,木落山坐在黑暗里,有人在身边侍候。
“怎么样了?”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但仍如春水般温润透明。
“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差错。”
“有麻烦么?”
“回公子,没什么。”
“百姓呢?”
“和往年一样,家家不点灯,早已睡下了。”
“过路的人呢?”
“有不少,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
“是么,那便好。”他慢慢放松了身体,半躺在宽大的椅子里。
“公子,明日才是夏至,睡会吧。”
“睡不着,”他又坐了起来,“我总觉得今夜会有坏事。”
“公子多心了,咱们已做得如此周密,怎会出事呢。”
“但愿如此,”他倏然握紧了拳,“八年前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一次!”
又过了一阵,府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木落山微微抬手,示意身边人下去回避,随即站起身来出门查看。守卫点起灯笼在前头照着,不多时便瞧见一队巡街的官兵急匆匆地跑进府来,一个个神色惶惶,言语激动。
木落山一见此景,顿时将五脏六腑都悬了起来:“尔等何事惊慌?”
巡官出列回禀:“大人,方才忽然出现许多百姓提灯游街,还说……说……”
木落山急得一跺脚:“说什么了?”
巡官将心一横:“说醒春山上有歹人假冒厉鬼,大伙儿今夜便要上山去捉鬼报仇!”
木落山听了连连挥手:“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安抚百姓回家!”
这一队官兵尚未发落完,外面又接连跑进来三队人马,和这巡官俱是一样的说辞。
木落山暗叫不妙,忙唤身边小童过来:“速速与我备马,我要亲自上街去看!”
小童刚走,门外又有官兵来报:“大人,张五爷和一个小姑娘骑马奔咱们府上来了!”
木落山闻报一惊,急忙跑到府门前张望,果然看见远处有一老一少提灯策马而来,身后还有许多百姓追着。
只一眨眼的功夫,骏马已到了府门前,陆秋白翻身下马,大步就往门里走。
两旁守卫见她带着宝剑,纷纷上前拦挡:“站住!此处乃是节度使府,不得擅入!”
陆秋白丝毫不怯:“本小姐知道这是哪儿!我有紧急大事向木大人禀报,你们都给我闪开!”
木落山快步走上前来,温声问道:“这位小女侠,在下便是江南东道节度使木枫,你有何大事要对我讲?”
陆秋白将他打量了一回,抱起拳来哈哈一笑:“木大人,久仰久仰!民女陆霜,表字秋白,特来向木大人禀报醒春山的秘密!”
她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了一回,张五爷也在一旁帮着讲,直教木落山与众官兵听得变颜变色。
话还未了,那四个小厮又领着无数百姓高举灯火而来,顿时将节度使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有血仇的勾起了胸中怒火,没相干的按不住腹内好奇。
木落山额角上已见了汗,连忙高声劝解:“各位父老切勿急躁,且容下官详听!”
四个小厮也帮着说话:“各位英雄请收收声,先听我家小姐说那捉鬼之法!”
众人便都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听陆秋白讲。
陆秋白朗声道:“来龙去脉已经讲明,现在只需木大人带兵出城,一鼓作气杀上醒春山,那伙贼寇便无处躲藏!”
木落山听罢,负手思索片刻,笑着摇了摇头:“小女侠,你说的虽然精彩,却不可信。”
陆秋白眉毛一扬:“哪里不可信?”
木落山正色道:“第一,我七岁那年被师父师娘收养,十七岁中了状元,中间这十年一直住在画柳山庄,从不知道庄内还有如此一件宝物。小女侠说有,为何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第二,既然这宝物藏得如此隐秘,那些贼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又为何耗去八年也找不到?第三,我画柳派武艺虽不敢称天下第一,却也有些实力,那上千官民侠士也非无能之辈,究竟是何等贼人,才能将他们如此残害?第四,就算贼凶身负通天之能,可将人命视为草芥,又岂能夺天地之造化,将醒春山改了容貌?不知这几处疑点,小女侠作何解释?”
陆秋白经他一问,猛地想起那少年货郎当时也未详答,心中便叫起苦来:“糟糕,我却忘了这些!木大人到底不简单,果然听出了破绽,我若答不上来,那货郎少侠岂不危险?”
她急中生智,面不改色地辩驳起来:“这有何难?第一,木大人虽然是画柳弟子,却未必尽知画柳中事。我听爹爹说过,但凡宗族世家,名门大派,定有许多秘密不能外传的,因此木大人不知此宝也在情理之中,我不知道就更不奇怪了。第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一件宝物,岂能没有暗中觊觎的?说不定是有人偶然走漏了消息,才引得那伙贼人盯上。但他们终究只是强盗,根本难与画柳派斗智斗勇,却又不舍得放弃,这才干耗着不下山。”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至于第三和第四嘛……答案就在山上,只要木大人出兵将他们捉来,自然就知道啦!”
木落山面色变了几变:“原来你所言捉鬼之法,便是要我带兵杀进醒春山么?”
陆秋白点头道:“不错,不但木大人去,我也要去,还要点灯举火光明正大地去!”
百姓们顿时附和起来:“我们也要去!吴郡的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了!”
木落山面沉似水:“胡闹!你诡辩对答我不追究,煽动官民出城我却要问!且不论山中到底是人是鬼,只说现在天色黑暗,视线不明,山中道路崎岖,人马难行,更兼敌情消息一无所知,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优,便是藏着一窝贫穷土匪也难捉来!你只凭道听途说的几句故事,便要本官出兵,若是八年前搜山之事再演,你以何担负无辜惨死的性命!”
陆秋白虽不胆怯,却仍是孩子脾气,乍被一方节度使厉声责问,心中难免委屈害怕,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没有胡说!我有同伴已经上山去了!”
木落山沉声问道:“谁是你的同伴?你这些话,是否也是他教与你的?”
陆秋白含泪点了点头,将八方客栈中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身边几个小厮忙不迭地给她递手帕。
掌柜的与小石头也在人群里,乍听得那怯弱怕生的少年货郎竟是武林中人,直惊得舌头也僵了。
木落山思索片刻,柔声安慰陆秋白:“好了,你莫哭了,本官已经知道不是你的过错。你年纪尚小,阅历不足,虽一心惩奸除恶,却难以辨明是非,那个货郎定是别有用心,因此三言两语骗了你,又教你来做这些事。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本官便不予追究了,你快回客栈歇息吧,明日一早,本官亲自送你们出城。”他又对百姓说了几句,便命官兵分路送他们回家。
陆秋白哭了一阵,慢慢地镇定了,眼见众人要走,急忙高声喊道:“且慢!且慢!木大人,我虽不知道那货郎的底细,却觉得他不是坏人。如今他已上山去了,是生是死全在木大人手中,大人还是去一趟吧!”
木落山斥道:“可又是胡说!本官早已在城外布下了巡逻兵马,若是有人上山,本官岂能不知?不许再说这些昏话,否则本官便要责罚了!”
陆秋白将眼泪擦净,正色答道:“大人,民女并未说谎,那位货郎与我有约,只要看到山上起火,就表示情况尽在掌握,到时大人即可安心出兵!”
木落山微微一怔:“放火?”
他向西边瞧了瞧,又问道:“他几时放火?”
陆秋白摇头道:“时间不曾约定,只说找到宝物便在山上放火。”
木落山问身边官兵:“城外的兄弟可曾发现异样?”
长官回道:“城外一切如常,不曾见到有货郎上山。”
木落山看着陆秋白叹气道:“你这小姑娘太过轻信了!醒春山万分凶险,岂是随意能去的?那货郎或许根本没有出城,只是骗你来与本官周旋,自己却躲在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速速回客栈去,不许再乱跑乱说!”他拂袖转身,守卫们便要关闭府门。
陆秋白焦急道:“是真是假,只需静待一时便可知晓,大人且慢回府!”
那四个小厮急忙上前将木落山抱住,百姓也跟着叫起来:“木大人,今夜我们也都睡不着觉,横竖城中无事,稍等一阵也无妨啊!”
木落山终究敌不过百姓央求,只得叹道:“也罢!若果如小女侠所言,倒也是好事,本官便等他一阵。”
陆秋白喜极而泣,一翻身上了马背,又站起来向西边望。过了一刻,醒春山上不见动静,她站得腿酸,便坐下来等。又过一刻,山上仍是黑暗一片,不见一点光亮。
她暗自解释:“定是山中凶险,宝物也藏得深,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吧。”
又等过一刻,还是无事发生,她悄悄算了算时辰,不由得也怀疑起来:“这么久了还不见火,莫非他果然是骗我的?我可真糊涂,连他底细都不知道,便信了他的话!”
她仔细想了想那少年货郎的样子,又摇摇头:“不对不对,他当时已知道了我是谁,若是要利用我做事,只拿爹爹威胁我即可,何必要说那么多话来求我帮忙?”
又站起来眺望了一会儿,心中忽然惊叫:“哎呀,莫非他已经遇害了不成?都怪我!我真不该让他孤身一人进山的!”
木落山在旁边看着她折腾,叹了一声,问身边小童:“几时了?”
小童道:“回大人,子时已过了。”
木落山摇了摇头,对百姓高声道:“诸位父老,此事果然蹊跷,多半是歹人作乱,绝不可信,诸位还是速速回去安歇吧!”
有不愿生事的听了这话便都回去,但依然还有很多人站着不走。正在此时,雁声和长云忽然指着西边大叫起来:“小姐快瞧!醒春山上起火了!”
陆秋白猛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西边火光冲天,直烧得星月失色。
众人见陆秋白所说的已经应验,一腔热血顿时又燃起来:“大人,陆女侠果然没有说错,咱们这就进山捉贼去吧!”
张五爷望着火光,忍不住老泪纵横:“好大火!七年了,我的兄弟可以回家了!”
木落山直愣愣地看着西边天上,半晌无言。渐渐地,他浑身发起抖来,口中不住地呢喃:“好个小货郎,好一场大火。”
他回头瞪了巡官一眼,低声斥道:“你们巡的好城,有人上山了都不知道!倘若去的不是他,又当如何?回来再问你们的罪!”
巡官吓得连连后退,又被木落山一把抓住:“跑什么?还不快去整顿人马,随我进山!”
巡官应了一声,飞身上马去了。
陆秋白大步走到木落山面前,伸手指了指周围百姓,朗声笑道:“木大人,我们也要一起去!”
吴郡百姓们多有亲友死在醒春山中,又无一人没受过秦家的好处,此时报仇心切,已经开始商量着回家拿刀拿斧。
木落山最怕百姓冒险,急忙劝道:“众位父老切不可进山!我木枫既是画柳弟子,也是一方官员,吴郡的血仇,只在下官一人身上!今夜有我率兵进山即可,诸位父老万万不可出城!”
有人高声叫道:“大人爱惜我们性命,我们自然感激!可若不亲手宰了那群畜牲,我们从此再无好梦了!”
陆秋白见木落山已决心出城,便对百姓说道:“众位英雄听我一言,捉贼不分先后,有木大人在,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各位何不留在城内接应,一来可在木大人凯旋回城时增些气势,二来可以重挂灯笼去去晦气。有我陆霜随木大人一同进山,诸位英雄还不放心么?”
众人都喜欢她机灵大方,又想起此事本就是她在主持,便也都同意了。
木落山忙令巡官送百姓回家,又传令全城戒严。小童已替他备好了一切应用之物,八百天承官兵也已蓄势待发。
陆秋白带着四个小厮跟在他身边,心中抑制不住地激动,恨不得马背生出双翼,一振翅就飞上醒春山。
木落山准备停当,翻身上马,手中令旗刚要挥动,却又缓缓放下了。
陆秋白奇道:“木大人,咱们不走么?”
木落山反问道:“陆姑娘,你那货郎同伴武艺很高么?”
陆秋白得意地点点头:“高得很!否则怎能上得醒春山?”
木落山沉思道:“这就是了,他身怀绝技,又无牵绊,入山自然无事。我虽人马众多,却不如他灵活,一旦遇险,反倒难以脱身。”
陆秋白又着急起来,正要出些主意,却听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到了近前,只见马背上跳下来一个官兵,双手托着一段扭曲的树枝,叶片异常繁茂宽大。
木落山接过看了一回,忙问道:“这树枝怎么如此怪异?你是从何处取来的?”
官兵回道:“禀大人,城外忽然来了一匹白马,口中就衔着这段树枝,还不住地望西嘶鸣。”
陆秋白歪着头看了看,忽地拍掌笑道:“我知道啦!这定是醒春山上的树枝,白马便是那货郎派来送信引路的!”
木落山自上任以来,从未见过今夜这般怪事,当下将树枝往地上一抛,纵马直奔西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