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周围奇冷无比,白蒙蒙地飘着迷雾,双眼红惨惨地闪着荧光,宛若染血夜明珠。她僵硬地盯了片刻,似乎认出了四人,蓦地翻身落地,亮出尖尖十指就来勾魂。
孙宏裕父子立时吓得惨叫不断,脚下拌蒜似的连退好几步,冷不防一脚踩中刚才丢在地下的棍子,登时人叠着人一跤摔倒,险些背过气去。但在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即便柔弱书生也能一步上墙,这四人思维不动,身体却知如何逃命。只见各人双手抱住脑袋,挺着肚子就地翻滚,排成一溜滚出大堂,也不知是如何滚过的门槛。
一直滚到廊下,冷气渐渐弱了,父子四个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懵愣不认方向,只往有灯笼的地方跑。一面跑,一面大喊家奴院丁来救,直等身边聚齐了十一二人,这才敢停下。慌张回望,见那惨白女鬼并未死追,总算定住了三魂七魄。
挨着灯笼喘了半晌,孙宏裕慢慢地缓过神来,举袖擦了一把汗,颤声问道:“你们……方才看清了么?那是不是只鬼?”
三个公子异口同声:“是鬼!一定是鬼!活人怎会生得那般可怖!”
家仆们心惊胆战地打听:“爷,遇见什么了?那鬼不是已被咱们打死了么?”
孙宏裕怔了片刻,忽然狠狠地一拍额头:“糊涂!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糊涂蛋!那鲍英来不是人,岂能被人打死?快去池塘花园看看!”
众人又惊又悔,慌脚鸡似的拥向东边,也顾不得找工具,徒手便把深坑挖开。解去绳索,摘下麻袋,翻过尸体一瞧,埋着的竟是陈念如。
孙宏裕骇然大叫,一把推开众人,抱起陈念如就哭:“悦儿!我的儿啊!都是爹害你落得如此惨死啊!”
哭了几声,回头喝问:“你们这群畜生,打死的不是鲍英来么?为何悦儿会在坑里!”
公子和小厮都已吓傻,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正此时,陈念如猛地睁开了眼,僵尸一样挺坐起来,哑声吸着冷气,仿佛刚从地府回还。
众家仆都吓得尖叫,孙宏裕却为养女复活而喜:“悦儿,还认得爹么?”
陈念如眼珠不动,慢慢拧过脖子看他,脸上诡异地一笑:“我自然认得你,可方才追着你认了半天,你怎不认得我呢?”
只这一句话,吓得在场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佛涅槃,急蹬腿将她踹回坑底,狗刨土似的飞快掩埋。怕她复出,又纵跳起来用力把土踩实,歇了几口气,连滚带爬地跑远。
孙宏裕拼着一把年纪,飞奔冲向后花园,命儿子带走一半家丁去接孙夫人,自己带着剩下的去救孙思谨。哪知两拨人还未分开,小楼绣窗里忽然飘出缕缕白雾,霎时便将众人身上热气夺走,惨白的血瞳女鬼随即出现,勾着十指飞扑而来。众人惊骇变色,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乱逃,最后藏进了存酒的地窖,哆哆嗦嗦过了一夜。
苦苦等到天明,孙大郎鼓起勇气顶开地窖门,看见阳光明亮,这才蹑手蹑脚地带人钻出来。看清周围无鬼,父子四个立刻去找夫人小姐,转了一大圈,竟在孙思谨住处发现了母女三人,登时便在原地愣住。
那母女三个正说着话吃早饭,忽见一家主仆狼狈慌张地冲进屋来,不禁也是一愣。孙夫人皱眉道:“昨夜就听见你们鬼哭狼嚎地折腾,一大清早还不消停!县令府去过了么?道长吩咐的事,说得如何?”
孙宏裕顾不上理她,大步走来探看孙思谨和陈念如:“我的儿,你们……你们昨夜在何处?”
姐妹两个故作茫然地对视一眼,都摇头:“我们早早地睡下了,不曾走动。”
昨夜里,追人的惨白红眼鬼自然就是秦画,坑底埋着的也不是陈念如,却是音曦谋心术易容改扮。孙夫人初时嫌他们吵闹,本欲出门喝止,却被秦画折枝挽情点了睡穴,而后一夜安眠,毫不知情。
孙宏裕等人却对真相一无所知,见她们神色如常,反倒愈发恐惧,任凭夫人如何发问也不回答。奔出小楼,一路跑到前院,彼此看看,犹然惊魂未定。
三个公子最先后悔:“爹,算错了!昨日一闹,不但没能赶走鲍英来,反把别的邪祟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孙宏裕同样后悔不迭:“还能如何是好?咱们自作聪明,已把煞气助长了!快去找那二位道长救命吧!”
当即备马,上至主,下至仆,二十多人齐齐上阵,还未走出多远,忽一眼瞥见年糕摊子上坐着两个道人,正是昨日那一老一少。三位公子当即带人飞奔过去,不由分说地拉回府内,悄悄请进大堂坐定,备述昨夜之事。
方钰深深一叹:“孙居士,只因你们不听良言、又生邪念之故,两位小姐已被鲍英来所化的煞气侵蚀。事已至此,就连我们师徒也无力回天了!”
孙宏裕痛哭流涕,只是哀求,公子小厮们也都满地跪倒,指天指心,磕头顿首。
方钰又一叹:“罢了!你们一家也是可怜人,我们师徒便折损十年修为,替你们求求神仙!”举拂尘一挡,对风凝眨眨眼。
风凝便又舞了一回剑,假装清净入定,片刻后,剑尖向着地下一指。
方钰解释道:“诸位信士,我师父已去天庭求过太上老君。老君听说你们诚心悔过,便将小姐身上的邪祟驱除,又点化了鲍英来,着她留在你家做个门神。老君有言:从此之后,你们再不必一日三敬地跪拜神像,若有善愿,只需在节日里供奉一次香火;却要多多陪护身边亲友,谨言慎行,更对自己上心。”
孙宏裕等人连连称是,最后向着四方拜了一回。
风凝仍未睁眼,又挥剑向着府宅一指。
方钰道:“南方朱雀星官正在老君府上做客,听说你家运势不佳,大发善心赐福降财。三日之后,你们可去南府阁楼上找到一叠银票,只要意图端正,但用无妨。朱雀星官还有一言转告: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你家祖上虽靠古玩发迹,却不必世世代代都以古玩为业。”降财之说,自是燕锦从俸禄之中支出银两,替他一家补平亏空。
孙宏裕父子早已喜得头顶发痒,不停地叩拜称谢,立志要做贩茶大铺。
风凝忽地持剑不动,微微锁着眉头,似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半晌,缓缓收剑入鞘,抬手指了指天。
方钰点头道:“孙居士,太上老君传话:虽有鲍酬门神与朱雀星君护佑,仍只保得你家一时太平,若要长安久富,必先经受骨肉分离之苦。”
孙宏裕父子一听就急:“此话怎讲?老君待要如何?”
方钰把拂尘一晃:“老君算出两位小姐命格不凡,日后可做海棠仙子,便向玉帝启奏,准许她们进入仙班之列。待她们功德圆满、真正飞升成仙之后,即可年年为你家中消灾赐福。明日卯时,南方朱雀星自会下界,牵白马、着红衣、在你家后花园外等候接引。”
孙宏裕慢慢抬起头来看天,眼神呆愣愣的,又低头沉默了许久,吩咐孙一郎:“去请你母亲和妹妹来。”
不多时,母女三人来到堂内,听孙宏裕讲起来龙去脉,才至一半便见泪痕。
孙夫人泣不成声:“我不求她们不凡,只求和她们全这一世的母女缘分!若上天庭做了仙子,只怕来生来世也不得相见了!”
孙宏裕思虑再三,低声叹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愿望?但做爹娘的总要先走,不能不为她们将来着想。她们此去天庭成仙,不仅可保煞气不侵,还能得个逍遥长生,真正是福寿无疆的大好事……”他虽然如此说,神色里却尽是不舍。
孙思谨和陈念如亦是垂泪不止,咬咬牙,双双跪倒:“爹,娘,就让孩儿走吧!今日之别,想是冥冥注定,天意安排,不是早晚可以得脱的!骨肉分离,孩儿亦觉痛彻心扉,但……只愿爹娘安康喜乐,高卧加餐,妥帖珍重身体,莫为孩儿牵念挂怀!”
原来早在昨日入夜之前,蓝白就已将那一百两纹银送来,又将夜间扮鬼的因果计策讲明。姐妹两个听说父兄反悔之举,便知此事定会重演,虽有银两在手,只怕也无济于事。
秦画听她们主动说起这一难处,才敢出言相劝:“凡事要想自己做主,还需自身立得住才是,倘若仍被养在家里,将来只能被人强加姻缘。无论是我们几人,还是这一百两纹银,都只救得眼下一次困难,若要彻底不受摆布,除非独立门户,自己出去闯一番事业!”
音曦也是一样的见解,条理清晰地说明利害,真心实意劝了一回。孙思谨与陈念如仔细商量许久,都觉如此才是长远之计,既能彼此厮守,也不至于与亲不睦。于是坚定同意,与蓝白二人说明意愿,约好了未来去处,才有今日上天成仙的话。
方钰深知此乃万般无奈之举,忽又想起自己的身世,更觉心酸难忍,便安慰道:“孙居士,你们不必太过悲伤,两位小姐虽在天庭,成仙之后却可下界,到时自会回来看望。”
“只要她们两个平安快活,看不看望都不打紧!”孙夫人忍悲一笑,又拉着女儿嘱咐,“你们若能成仙,自去享福便好,切莫再把家中惦念;倘若某日厌倦了天上,只管下凡回家来,娘自养你们一生一世!”
孙宏裕父子终也落泪:“虽说今日事是命中注定,却是因着我们邪念迷心,不顾亲情将你出卖,才会来得这般早!眼下已是后悔莫及,亦无颜面求得你们原谅,只盼你们早日成仙,从此再不为生老病死的苦痛所累!”
姐妹两个泪流满面:“生恩养恩今生难报,并无抱怨爹娘父兄之处!孩儿走后,自会日夜祈福,保佑家业兴旺,永无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