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众人霎时变色,抹袖化去谋心易容,刀在手,映出一片血红的彼岸花。
那女子却是从容镇定,冷锋贴在脖颈上,她竟好似浑然不觉,也不怕划破血肉,就这样转过头来无奈一叹:“还没烤熟呢,你把火熄了,等下吃什么?”
风凝平淡的目光终于起了一丝波澜:“是你!”
“是我呀,”女子一笑,举袖遮面,再将容颜露出时,赫然就是林烟岚的模样,“你怎么瞧出来的?”
“手。”
林烟岚的手细腻雪白,干净稳定,纤柔却又不乏力量;放松时,五指总是无意识地微微合拢,仿佛握着一柄无形的刀。这样一双手,既不属于日夜劳作的村女,也不属于养尊处优的千金,只会属于优雅干练的刺客。
“你把我瞧得这般仔细,莫不是对我有心么?”她贴剑站起来,笑容之中毫无恐惧,轻轻挥手,彼岸花簇瞬间消失。
“你是故意落水,”风凝自有思虑机敏之处,“我会来此,也都是你的设计!”
“不错,都是我一早设计好的,”林烟岚直言不讳,似乎愉悦得紧,“可你若是不去救我,又怎会中了我的迷香?老实说,我可一点把握都没有,尤其是你转身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不愿救我呢!”
她看着风凝,笑得眉眼弯弯:“但你到底还是回来了。你舍不得我死,因为你喜欢我,对不对?”
“不可理喻!”风凝丝毫不为所动,剑锋一转,直向她心口刺去。
哪知在这一刹之间,林烟岚竟然变脸似的由喜转悲、潸然泪下,飞一步上前,拿身子抵住他剑尖:“你想杀我,就杀吧!能死在你风语迟的剑下,我今生再无遗憾!我也知道你为何杀我,你是喜欢我的,却怕被人知道失了颜面,所以干脆杀我灭口,也给自己断了念想!风哥哥,你放心,咱们今生无缘,我就舍命成全了你的情意!”
风凝惊震非常,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拔刀!”
“没带,”林烟岚假惺惺地抹着泪,又向墙外指了指,“他们也走了,借不来。”
风凝沉默地盯了她许久,眉宇间竟有一丝极淡的怒意。因她手无寸铁,又不抵抗,这一剑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
见此情形,林烟岚的眼泪立刻消失:“你果然舍不得杀我,还不承认对我有心?”
风凝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转身就往院外走。
林烟岚便在背后笑:“你若是心里没我,为何偏不说出来?又为何害怕得要逃?只要你出了这院子,便是真心对我表白!”
风凝根本不理会她这套歪理,收剑入鞘,大步走出院门。
“好!你既然承认,我便也拿真心对你,”不知她是真的信了,还是自己安慰自己,“你回来,我带你去找小秦画!”
这是不容拒绝的理由。
青衫静止,风凝缓缓回眸。
“但我还有三个条件,”林烟岚笑着,温柔却又狡黠,“你若不答应,我就不带你去。”
思量片刻,风凝直觉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第一件,你衣衫潮湿,必须要换,我给你做了一套新的,就在屋里放着。”
风凝点头。
“第二件,等我烤好了肉,你要趁热吃。”
风凝仍然同意。
“最后一件,明日再去找她们,今晚定是晴夜,你得陪我赏星赏月。”
“不行!”
“哎哟,瞧把你吓的,”林烟岚掩口而笑,“只是看看天、说说话,又不将你吃了。”
风凝却最怕和她说话,始终迟疑着不敢答应。又怕找不到秦画,便也不敢拒绝。
林烟岚暗自发笑,面上却装作严肃的样子:“你放心,我不骗你。你武功比我高出许多,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又僵持了半晌,风凝默默地走回院内,绕开林烟岚,径自去屋内更换衣衫。林烟岚见他答应,顿时如沐春风,便又点燃火堆继续烤肉,偶尔与他隔窗说笑。
转眼日落,月瘦星疏,云缕缥缈淡薄,果然是个晴夜。
风凝坐在残破的屋顶上遥望南天,心情并不是很畅快。
“唉,难得有了片刻空闲,却没赶上个好景色,”林烟岚与他并肩而坐,口中说着失望的话,眼神里却尽是喜悦,“但是有你陪着,无星无月也好看!”
风凝不知如何接她的话,也不愿费心去想,静坐一晌,忽然问道:“你们在此作甚?”是问她为何既不撤走,也不去抓秦画。
“龙胆河泛滥成灾,霸下岩周围的村庄全被冲毁了,人和家畜都落得一个葬身水底的结局,”林烟岚伸着手指,慢慢地数着星星,“但人到底不能和牲畜一样,死也应当有个样子。你们人少,又怕我们追杀,自然顾不到这些,收尸埋葬之事,只好就由我们来做了。”
风凝微然一怔:“那又为何引我至此?”
“也不为什么大事,只是想与你安静地消磨半日罢了,”她轻轻地笑起来,“你的眼睛干净得很,我只看着便觉舒心,仿佛自己……自己也是一样干净的。”
她慢慢垂下手,瑟缩着抱拢双膝,似是有些冷:“从前那些事……倘若有的选,谁又愿意过这种日子呢?偏偏托生在刺客世家里,不是被人杀,就是去杀人,总归是不能干净的。昨日如此,明日仍然如此,这开端竟是出生之前就已有的,如今要求终了,却还不知落在哪一世!”
星空寂静,院落寂静。
“只有今日不同,今日只与你在一起,”看着他的时候,她还是会笑,“吃些粗茶淡饭,换件新衣裳,假装这里就是家,简简单单的,着实开心得很!”
然而今日已经所剩无多,她只能期盼着月亮慢些沉落。
“启禀阁主,遇难百姓都已葬在霸下岩上!”
抬头看看,明月尚在,原来她连今日之起止也期盼不得。
“阁主,眼下如何?咱们回家么?”
垂眸瞧瞧,炭火未熄,此处的归宿毕竟是假,容不得她当真。
“少主回去了么?”她戴上贵妃醉酒假面,语气立刻变得冰冷,已与方才判若两人。
“启禀阁主,少主安然无恙,还有密信呈与阁主亲展!”
“好,回家再说,”她从怀中取出一支血海令,着内力刻下几行小字,抬手飞掷出去,“速传此令与五位楼主,我与护法随后就到!”
彼岸使者接令在手,幽灵一般踏夜去远。
林烟岚轻叹着站起身来,摘下假面,对风凝一笑:“风哥哥,情况有变,我不能陪你去找小秦画了。”
风凝登时怔住,未及开口,先有醇烈酒香沁入肺腑,霎时便觉头晕目眩。
朦胧之中,隐约听到林烟岚在耳畔低笑:“南海仙山的沉香木可以祛毒,却不能解酒!安心睡吧,明日自会有人接你。”
酒意沉酣,迫使风凝阖眸入睡;长梦深醉,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师父!”
“大哥!”
风凝立刻清醒,张目而视,秦画四人果然都在。坐起身来看看周围,发现自己已从屋顶移到了屋中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层厚软的棉被,隐约还有日光照晒过的气息。
“是那二阁主的两个护法引我们至此的,”秦画毕竟是唯一的亲传弟子,立刻瞧出他心存疑惑,“我们赶到时,你已在这屋里熟睡了。”
那么一定是林烟岚的照顾。原来她并未说谎,也未食言,昨夜临别之语,只是不能陪他同行之意。
风凝心下明了,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音曦却有疑问:“风前辈,你这件新衣是哪里来的?竟比绸缎庄里买的还合身。厨下的米粥和烤肉是你做的么?我们方才吃了些,味道好得很呢!”
燕锦思索道:“倘若清梦、幽梦所言是真,这些定然都是二阁主做的。”
风凝坦然点头:“是她。”
那四人惊讶一愣,面面相觑,所思各有分别。
燕锦心中只有天子密令和保护同伴这两件事,又对风月情愫不甚详解,想的无非是如何致胜:“这定然又是血海阁的瓦解军心之计!那骷髅少主软硬兼施,却没能说服我和妹妹,二阁主便来赠衣做饭,企图收买风前辈入伙。如此计策古来多见,日后不可不防!”
音曦似乎并未将血海阁看在眼里,但她正在失意之时,思绪难免悲观:“倘若抛却身份立场,他们也是一对般配璧人。二阁主就差把心掏出来送给风前辈了,也不知风前辈能否明白……不明白也好,倘或某日动了真情,世间岂非又添一段孽缘?”
方钰对风凝满怀崇敬,只是为他痛心:“大哥在武艺上无所不知,对人情却是三五赶集四六不懂。昨日被那妩媚阁主下了迷毒骗来,今日衣衫也换了,棉被也盖了,现在又呆呆傻傻地不说话,定是迷迷糊糊被她占了便宜!”
秦画本就面冷心软,最能与人共情,又正处在情窦初开、芳心痴缠之时,原先的许多想法也都有了变化。更兼她们师徒相依,亲如父女,所虑自然比那三人细腻许多:“血海二阁主对我师父有意,此事毋庸置疑;她在海棠宫里说过的话,也不像是掺假……或许她的确已经厌倦了杀戮纷争,渴望封刀退隐,却不知师父与血海阁在她心里孰轻孰重。依我揣度,她定然不会舍弃亲手足、亲弟子,一心一意地与我师父厮守终生。”
想到将来之事,忙又去看风凝,仔细观察一回,慢慢地舒了口气:“幸好,师父目光空灵,无挂无碍,仍与从前一样。画柳、血海终有决一死战之日,倘若师父真的对她有情,彼时定要伤心失意了。”
因见风凝内外无伤,情绪如常,四人便也放下心来,先给他热了饭食,又问是否知道血海阁的动向。当得知她们滞留于此是为给百姓收尸之后,也都怔默无言。
红白相对而视,又把前话想起,不由得哀叹:“封珠定海失败,致使龙胆河失控成灾,其罪在我。善后、安葬之事,本该由我去做,血海阁竟然……”
方钰立刻摇头:“怎是你们的错呢?龙胆夜明珠本已归位,若非那落星少主前来引战,岂会有这一场大水?他们收葬百姓,的确算得良知未泯,却也是理所应当,不值得咱们感激!”
音曦摆手道:“还是想想后面的事吧。星河引梦已经解了四重,夜寻还未出现,下一处又该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