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浩然,杳无人迹,山林清幽,偶有群鸟飞掠。
风凝缓缓苏醒,平静地环视四周,神情淡然,目光澄澈,仿佛山中隐士大梦先觉。
“这是哪儿?”隐士不禁有此一问,回头看看,发现自己倚坐在一棵老树下,极目远眺,却觉峰峦岩石都生得一模一样,实在辨不出断潮帮山寨的位置。
“我不曾落水,怎会坐在此处?”他努力地回想昨夜情形,最先想到的便是寨中一战,不禁微微皱眉——
“风哥哥,你爹娘为何将你抛下?你还有兄弟姐妹么?你别难过,他们定是迫不得已的,虽说欠缺一段缘分,以后自会有别人补给你。”
“你的剑真好看!祝融神兵谱上的传说,也都是真的么?”
“哎,你去过蜀地不曾?我最喜欢青城山,可惜总也没个闲暇重游,以后咱两个结伴去玩如何?”
“你爱刻木雕么?我会贴彩泥,还会剪窗花,咱们若是合开一间铺子,定能赚得好银钱。”
“风哥哥……”
风凝在言语上有两大奇绝之处,一是话少,或因不愿,或因不会,总之最后都不开口;二是迟慢,常常对方已经问过三五句,他才把第一句完整地答出来。而林烟岚刀出一招,话却能说上十句,功力差距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打到后来,风凝已被问得不愿再战,却因红白的嘱咐不敢就走,只好持剑挡在路上,静待封珠定海成功。
哪知林烟岚干脆也收了刀,就在他对面寻了块石头坐着,仍然笑盈盈地说话。正当她问到“有无婚配”之时,西北方向忽起洪雷之震,因二人恰巧站在山巅高处,立刻就望见滔天巨浪层叠而起,便知是龙胆河上水患又生。
风凝当即施展逍遥游去救红白,他轻功已臻化境,在山洪之中踏浪逆流而行,宛如平地漫步一般。不料还未奔出山寨地界,背后遽然响起一声惊叫,回眸一望,却是林烟岚失足落在水中,只挣扎了两下,旋即消失在几丈高的浪头里。
眼见有人命悬一线,他未加思索,当即回转,疾行几步,忽地犹豫起来:“她杀我挚友全族,害得画儿凄苦无依,如今仍来寻事,实不该救。”
有心将她撇下,却又觉得不妥:“但师父常说,用剑者应当光明端正,不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我若见死不救,岂非违背师训?”
思量一番,终于拿定主意:“我便先将她救上岸来,待恢复之后,再与她公平决战不迟。”
他说话慢,身法却快,御风御剑顺流而行,霎时追上浪底紫衣。然而就在此时,他竟毫无征兆地陷入昏迷,记忆便也随此停滞,完全不知后续如何。又倚着树坐了片刻,还是想不出前因后果,看看天色,应已临近午时。
“去找她们。”风凝牵挂着秦画四人,站起身来,放眼看看极其相似的群山,又默默地坐回去。他虽然不认路,却万幸知道自己不认路,与其胡乱走动,越走越偏,不如等待她们来找。
“……去找她们。”但他毕竟还是放心不下,抱膝静坐了一阵,仍然如此决定。再度起身,四面环顾,蓦地发现老树背后藏着一条小径,却像是有人常走的。迟疑一瞬,旋即想起自己根本没得选,只好顺着路走下去。
小路极长,盘山而绕,一直从山腰通向山下。日行影移,约莫走过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尽头。举目四望,远处竟有一座小村,侧耳细听,依稀还有劳作对话之声。
既然有人,就能问路,风凝如获救星,迈步就往那边去。却怕自己问不明白,便在原地站住,努力回想与方钰共探霸下岩的情形,先将他说过的话改了几个词,又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这才继续走。
因被山洪暴雨冲刷浸泡,村中土路仍然泥泞不堪,本就修建不牢的草庐砖舍也多有残缺。家家都正为此焦头烂额,年轻力壮的忙着盖房砌墙,老的幼的将滴水的家当搬出来晒,竟无一个闲着的人。
风凝观察了一回,有心上去搭话,却又不敢开口:“他们如此忙碌,定然不会理我。”闷头站在泥地里,身边人来来往往,果然没有一个主动理他,仿佛只将他当作雨后新生的一棵青松。
“走两步试试。”他想寻找一个开启交流的契机,绞尽脑汁,也只有这一条笨办法。目不斜视地慢慢走动起来,并未抱有太大希望,却没想到真的只走两步,心愿就已应验。
“哎!别踩!别踩!”
可惜应验的方式竟然如此出乎意料,风凝蓦地一僵,登时站住不动。
倒了半面墙的小院里急忙冲出一个年轻姑娘,双手将他拉住,不由分说拽到旁边,低头看看脚下,立时就有怒色:“你是没有眼睛还是没有耳朵?我们拢共就这一点谷子,全都被你踩烂了!”
风凝垂眸去瞧,地上果然散着一堆又瘪又碎的谷子,大半都已被他踩进泥里,料想是难以为炊了。除了十人以下的武林对战,他几乎不会处理任何冲突,因知自己闯了祸,只觉得呼吸发紧,心跳发慌。但他天生一副隔绝世外的淡然面孔,心里虽已天崩地裂,脸上却是半点都瞧不出的。
那女子盯着他看,果然越看越来气:“你没有眼睛耳朵,难道连嘴巴也是摆设?踩坏了我家的谷子,竟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派头,连个道歉的话也没有!”
风凝这才想起应该道歉,但紧张之下,口齿也越发迟滞。憋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缓缓摇头,表示自己悲痛后悔。
“好啊,你还理直气壮地不认错了!”那姑娘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却也难怪她误解,“你是谁家的人?不愿赔礼,就把谷子赔来!”
风凝又怎会随身带着谷子?买也没处买,讨也没处讨,现种更是来不及,霎时急得一身冷汗。猛然想起行囊里还有秦画给的银子,连忙取出来都递过去。
谁知那姑娘一把推开他手,竟然不要:“昨夜刚发大水,家家都没了存粮,你这银子要来何用?能吃不成!”
风凝慢慢闭上了眼,心里已经接近绝望。
“小妹,吵什么呢?”恰此时,后院里又走出一个女子,怀中抱着一捆干柴,“来的是谁?官兵还是断潮帮?”
“更糟!是个没眼没嘴没耳朵没心肝的人,把咱家这点谷子都踩烂了!”
那女子立刻扔下柴火跑来察看,伸出两只白瓷般的手在泥地里翻捡。不多时,她捧着一把碎谷子站起来,温柔地对那姑娘笑:“别着急了,你瞧,这些还好着呢!你拿着,去外面的小河里洗干净,晚上咱们煮粥吃。”
那姑娘仍然不太高兴:“就这一点怎么够?”
“傻丫头,河里有鱼,随意捉几条就是。昨日大水一冲,山里定有才死的走兽,带回几头来,难道还不够你吃的?”女子笑着在她额上一戳,又向院里呼唤,“二妹妹,衣裳晚上再收,先去找你金兄弟进山!”
院里应了一声,又走出一个年轻姑娘。摘了头巾,向墙边取了狩猎用具,听那女子嘱咐几声,拉起生气的姑娘一同走了。
风凝还在门口愣站着,一直目送那二人去远,才默默地看向这女子。想了半晌,又把银子递上。
女子莞尔一笑,挥了挥手:“快收回去,我们不要别人的。”
眨着眼打量他一番,又问道:“你是哪里人?以前从没见过你,莫非是被龙胆河水冲来的?”
风凝立刻想起问路寻人的事,张了张口,惊觉之前想好的问话竟已全都忘了,无可奈何,只好又从方钰身上从头想起。
那女子盯着他瞧了一会,忽地笑道:“得了,以前的事也无甚好问,今日相逢,咱们就算认识了!快进屋来,我家还有些兔肉,请你吃些热的!”
风凝的确已经很饿,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立刻跟着她进了小院。院内一片狼藉,应是水灾刚过无暇打理之故;屋中却很整齐,还有刚烧滚的热汤。
那女子给他盛了一碗,又关心道:“你衣衫还带着潮气,穿在身上恐要受寒,我去邻家借一件给你换上。”
风凝摇头。
女子便不勉强,端起盆碗向外走:“那你坐着,我去烤些肉来与你吃。”
她走到院里,抱来刚晒干的木柴,搭成井字形,生起一堆火,又从水盆里捞出一只洗剥干净的兔子,架在火上慢慢炙烤。旁边的碗里盛着调好的佐料,每烤一阵便要刷上一些,兔肉渐渐焦黄酥脆,料味也一层层地渗入其中。
满院飘香,馋得左邻右舍都坐不住,纷纷扔下手头的活儿,隔着院墙笑嘻嘻地讨要。风凝就安静地坐在屋里,自然闻得到、听得到,却不留心烤肉,也不关注邻居,只是淡淡地瞧着那女子的手。
那女子受人称赞,越发地开心满意,一面烤着,一面唱起了歌:“……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歌声未绝,忽见一道青光飞闪,火焰熄灭,凌光剑已在女子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