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寂寥一语,秦画蓦然惊震,心中想的却是燕锦:“我对她,岂非也是一样的心?世间女子俱是花魂玉质,但若不是她,我便不要。可我如此心意,倘若也只是一厢情愿,此后又该如何安放?当面一问,不管不顾地硬抛给她,又叫她如何再与我朝夕相对?”想到深处,万般念头一霎冻结,怯意绕足,徘徊不定。
音曦见她走得慢了,自己便也停下,歪着头瞧了半晌,忽然故作阴森地凑过来:“你若担心她不答应,我用幽冥毒调些迷药也不妨事。”
秦画顿时失笑:“快别吓人!情之一字岂能勉强?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无论如何我都开心。”
极目远望,山谷出口已经不远,二人展开轻功,飞鸟般直向东南。
雨过天晴,日光微寒,霸下岩上木叶萧萧,水雾散尽后更显肃杀之气。
向阳的树林里生着一堆火,方钰跪坐其旁,心烦意乱地整理着烤干的行李,每叠一件便要转头看看。惊蛰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块大石,石面上趴着昏迷已久的红衣女子,正是燕锦。
火焰将熄,行囊都已收好,燕锦犹然未醒。方钰正思忖着如何带她去寻同伴,忽见惊蛰跑跳嘶鸣,不住地低头蹭她面颊,急忙凑近查看,果然已经苏醒。
“虹翎,虹翎!”方钰几乎喜极而泣,伸手在她面前来回地晃,“还认得我么!”
燕锦虚弱地咳了一阵,慢慢呼吸几回,只觉胸腔里闭塞灼痛,仍有异物存留之感。缓和半晌,坚持着翻过身来,看着方钰一笑:“你也听过‘溺水洗脑’的说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方钰大笑着扶她起来,“原来将军生就铜头铁脑,竟是不怕洗的!”
燕锦无奈一叹:“不怕洗,却怕水,许是命里相克,我总也拿它没办法。”
说着话,眼神已将四外看遍,蓦地惊问道:“画儿呢?煦晨与风前辈又在何处?”
方钰愁眉苦脸地摇头:“水太大,实在不知她们下落。若非惊蛰在洪流之中救下你,就连咱俩也碰不到一块。”
燕锦忙追问道:“昨夜别后,你所遇何事?”
方钰摆手连叹:“快别提了,尽是晦气事!昨天晚上,我在断潮帮后寨寻回马匹,正举火折子收拾行囊,忽然瞧见山海堂方向起火。我只当是你们夺刀不成出了意外,急忙策马赶去援救,谁知尚与山海堂离着好远,道路竟已走不通了。仔细一瞧,嘿!满地都是土匪喽啰的尸体!我费尽力气催马绕过去,正想着如何才能冲进火海找你们,却听西北边地动山摇,头顶上电闪雷鸣,不过一眨眼,大水竟然压着山头直冲下来,只是从我眼前一过,便将整个山寨冲得不见了!”
燕锦微微点头:“山洪并非人力可抗,你当时也在寨内,是靠惊蛰脱险的么?”
方钰笑嘻嘻地拍拍惊蛰:“正是呢,神驹遇水化龙,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山洪来时,万幸我俩就在一处,我乘马,马踏浪,有惊无险!后来一直顺流漂到东南方向,惊蛰忽然奋力地游起水来,我便猜她定是发现了你。游到河中央,果然见她半潜下去,咬着衣衫将你拖拽出来,又一直带着咱们到了此处。”
燕锦笑道:“我从前在北疆也曾溺水,次次都是她来救我。若没有她,我早已葬身鱼腹了。”
方钰喜了一刻,忽又发起愁来,“可惜另外三匹马全都淹死了,要不是我手快,连行李也得跟着沉底。没了脚力,后面又有一段辛苦路要走。”
燕锦撑着凤羽枪勉强站起,朗然笑道:“人能活着就是万幸,又多亏你保住了重要之物,已是极好的结果了。”说着话,展眼向西北而望,眸中笑意渐被杀气覆盖,显然并不认为现状极好。
方钰瞥见她神色有变,不禁打了个冷颤:“虹翎,那边有人么?”手握着刀,也向那边看。
燕锦慢慢收回视线,虽已极力控制,仍有细微的不安从目光中流露出来:“画儿可能已经落入血海阁手里。”
方钰猛地跳起身,也被惊得变了神色:“有你在,她怎会被捉走的?”
燕锦冷静了片刻,仔细讲清昨夜别后之事,一面将行李挂在马背上,一面又说:“画儿虽有长生血保护,我仍不愿她反复承受溺水之苦,更怕她被龙胆河卷进东海里去,相较其他未知之险,倒不如暂与血海阁在一处安全些。他们一心惦记着夜寻,定然不敢将她如何,现下大水已退,我这就去把她接回来!”
“我也去!”方钰立刻过来帮忙整理,略一沉吟,又摇了摇头,“但煦晨和风大哥亦是下落不明,咱们二人还得分头而行。”
燕锦笑道:“你果然是个思虑周全的精细人!但我想,这一次咱们不必分开,煦晨和风前辈若是落水,一定也在东南河口附近。咱们一路找过去,有惊蛰带着,很快就能遇到!”
一时收拾妥当,方钰牵着马,与燕锦同行下山,走了几步,又评论道:“那落星少主也真是个异人,闭关十年,不但武功练得好,一张嘴也是能说会道。听他劝降之言,似乎十年里并未远离世事,应是真正志存高远的。可惜,如此一位文武双全的少年才俊,一腔抱负全都用在了叛逆国家上!”
燕锦点头道:“若要成就志向,道、术、器缺一不可。血海阁众人武艺大成,势力遮天,可算有器;但其手段残暴专私,不算有术;究其原因,毕竟还是不合天道。道术不立根本,器虽利,实难长久,那少主只可逞一时之威,结果必将自损。”
“正是这个理!眼下琨琉进犯,战事频仍,血海阁不思保家卫国,报君安民,反而大肆杀戮,闹起内乱,岂不是助贼灭己的愚蠢之举?我方家祖上也曾簪缨,可惜如今没落,报国无门,只能空羡有志之人驰骋疆场。我方钰若有那落星少主的本事,早已杀到北疆去了,岂能再容天承衰败!”
“不必太过遗憾,只要存此忠勇之心,不在战场也能护国安民,”燕锦向他一笑,似是无奈,似是期盼,“说心里话,倘若能由我选,宁可不要功名,只做游侠,从此与挚爱挚友同行江湖,惩奸除恶,逍遥快意地共度一生!”
“这可真巧,不瞒你说,我年少时就已许过此愿!”方钰的笑容飘向远处,眼眸亮晶晶的,瞧来有些伤怀,“我曾与相好的约定行侠千里,携手并肩闯出些名堂,却没想到竟会事与愿违。如今山盟海誓未变,人却天各一方,也不知何时何地再能相见。”
燕锦一怔,慢慢眨了眨眼:“你真有个相好的么?我们当日听你在天阙宫里说得跌宕,都以为是编派出来戏耍三阁主的笑话呢!”
方钰立刻得意起来:“才不是笑话,少爷我好歹也算一表人才,怎会没人中意呢?虽说及不上你们天造地设、门当户对,好歹也算心有灵犀、相濡以沫。除了聚少离多,难得厮守,也算一段十全十美的佳话了!”
燕锦竟未听懂,还当他话里比的是别人,真诚笑道:“正该这样看开些才好!我娘说过,能够朝夕相处、长相厮守的,不一定就是美满姻缘。倘若貌合神离、勾心斗角,还不如一刀两断来得自在。我二哥也曾讲过,情投意合的爱人分隔两地,未必就是注定的悲话,但教彼此真心不改,终会有跨越山水重逢的一日。若能经过如此波折,便是王母娘娘划断金钗,也不能再将他们拆散了。”
方钰抚着心口连连点头:“知雪夫人所说果然都是金玉良言,卫麟将军一番表白也是情真意切!细想起来,世间事岂有完美无缺的?倘若总是顺心遂意,反倒叫人不安了。冒犯说句伤感的话,就连你们这般天成佳偶,也都难逃生死离别之劫,又何况是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只要今生还能见上一面,我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你莫要如此悲观,往后岁月还长,可求的还多着呢,”燕锦向远而望,抬手遥指,“前面一带都是刀立岩石,西北面的峰崖也十分眼熟,好像就是我昨夜落水之处!泽君兄,咱们共乘一骑,一鼓作气冲杀过去!”
二人当即上马,无需鞭策,惊蛰自向山谷地带飞奔。眨眼间跑出百余丈,燕锦猛地勒住缰绳,凌厉回眸:“你说什么?”
方钰险些被她折下马去,两手死死地扣住马鞍,面上一片茫然:“……我不曾说话。”
燕锦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不是,是你方才所说‘你们我们’的那些话。‘我们’自是你和你家相好的,‘你们’却是说谁?”
方钰奇怪道:“当然就是你和……”
他不愧是个善察的伶俐人,一见不对,连忙改口笑道:“……你和我这一辈人幼时常看的戏折子!那里面写着许多美满传奇,我一时顾影自怜,竟也忘了分清楚,便‘你们我们’地胡说开了!”
燕锦略带疑惑地瞧了他片刻,慢慢点头而笑:“原来竟是戏里的人,我还当是有谁擅自做主替我配了姻缘呢!”
她又催惊蛰奔跑起来,微微侧着脸解释:“你不知道,我虽比幼时稳重了些,骨子里还是天生的倔脾气,于此事上更是固执,若非自己中意的人,宁可断头也不接受。我娘从前还有耐心问,如今连提也不愿再提了。”
方钰闻言大笑:“韩夫人不提,难道燕老将军也不提?”
燕锦也笑:“我爹和铮大哥满心都是戍边卫国的事,除了盼着画儿回家,就是盼我和北疆边境的分界石成亲呢!他们从不主动说,我也着实轻松不少。”
方钰试探着问:“你不爱听他们说这些,莫非是因为已经有了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