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竟然比她明白得多:“就是你的好姐姐燕虹翎!休得隐瞒,我二师父早已瞧出来了!”
一语道破隐秘,秦画震骇而颤,如触惊雷:“你、你莫要胡说!我们是姐妹,不是……”她极力否认,但临别一吻的温柔依然留在唇上,不容抵赖。
“不对,我们只是略比旁人亲密而已,从小一起长大,这也无甚奇怪的!”但若将燕锦换作大哥燕铮,或是二哥燕铭,甚至是亦兄亦友的方钰,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莫非我只对女子……”她忽觉心间亮起一片清耀明光,真真切切地照映着静待已久的答案,只是略略投去一眼,便觉激动不可自抑,偏又因此生畏,闪躲不敢正视。
“但阿曦亦是与我青梅竹马之人,天下女子也无第二个比她更明艳的,为何我并不对她如此特别?”仔细思量,音曦到底与燕锦不同。
落星少主早已不耐烦,抽出刀来冷冷一笑:“随你怎么说,横竖燕虹翎已死了,是什么都无所谓!本少主也不愿婆子似的多舌,只要取下你的性命,再将你带回去面见恩师!”
风动,灰色人影瞬息消失,鬼魅般地出没无定,黑夜隐去黑刀,幽冥毒却因生死诀而显现。刀声倏然降落,风雨不透地锁笼秦画,刃上毒色幽幽荧荧,连绵仿若一帘光幕。
秦画竟似五感失灵一般,耳中只听得见自己砰砰心跳。茫然举剑,凌乱行步,忽而闪避不及,猛被刀锋削断了雪白束发带,一霎时银丝飘散,如风吹雨。
受此一刀,秦画惊骤回神:“他们生死未卜,我不可一味地沉沦私情,先将自身冷弃!此人的武功高深莫测,要脱逃,少不得唤醒长生毒拼死一搏!”
撤剑转身,展开临风渡飞登高岩,忽又想到另一面:“长生毒虽可暂时增威,一旦消退,或出意外,我便全无再战之力,若要稳妥,还应凭我自身武艺对敌。何况这少主一副胜券在握之态,似是全然不怕我毒发流血,其中定有蹊跷!”
她出快剑破解对方凌厉攻势,瞥一眼锋刃上的奇异光芒,心下谨慎揣测:“他黑白刀上宿着幽冥毒源,神神秘秘地闭关十年,或许已经练成克制我体内长生血的招法。若真如此,我自作聪明地唤醒毒发,岂非弄巧成拙之举?”
思及此处,不敢再起依赖邪术之心,只靠家传武艺苦战。但她神思散乱,心绪不宁,不过数个回合便已落在下风,渐被逼至陡立的断崖一角。
刀剑相撞,荡尽残云,夜色已经极淡。秦画踏着峭壁绕树闪躲,蓦地瞥见崖下白茫茫的一片,不禁起了狠心:“与其被他杀死带走,不如我先自行了断!此处雾深,我纵身一跃,摔在崖底,量他也无甚追踪之策!”
长生毒与宿主之血相融,可保秦画不因外力而死,但尽管知道可以复活,跳崖自尽也不是轻易就可做到的。她正酝酿着断腕之勇,忽有一线转机意外天降。
“画儿——!”
声在东方,皎皎灿灿,一刹破晓,驱散残夜余色。崖边二人同时惊诧而望,遥远处,蓝衣女子身披漫天曦光,御风飞跃峰峦之巅,正向这里急速赶来。
秦画立时安心大半,手上也顿添几分力道。背刺小腹,斜挑咽喉,跟进第十二式燕舞春声,一剑斩上骷髅假面。
落星少主连连倒退,苍白的手上青筋暴起,望着东边大声咒骂:“淹不死的水鬼,偷学了我家的功夫,还敢来本少主面前耍弄!”他语气虽狠,目光中却无恋战之意,应是知道音曦武艺不弱,若与秦画刀剑合璧,自己定然不敌。
“阁下当真恬不知耻,她是曦夜刀认定之主,若非被你血海阁杀了亲传师父,又怎会屈尊学你林家的武艺!”秦画岂能容他指骂好友,“她兄长被你们投进三魂鼎里熬炼十年,直至血肉化尽,才养出你手中毒源双刀。你倚仗着它们施威逞勇之时,可曾想过血海阁对不起她!”
落星少主勃然大怒,抬起刀尖怨毒地向她一指,似要再斗,耳畔却听得急切的呼唤声越来越近。衡量几番,终是愤然不甘地收刀入鞘,飞身向西而去。
“秦愫璎,今日虽是刀剑相向,本少主却仍存和解之愿!奉劝你们一行人,莫再固执己见、以卵击石,否则必将死无葬身之所!”寥寥数语,声已随人去远。
秦画犹然持剑凝立,身姿不摇。
少顷,音曦持刀赶到,看清四外无人,快步上前牵住她手:“画儿,可曾受伤么!”
秦画恍若未闻,春寒剑却忽然脱手掉在地下。
音曦登时惊骇,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白衣,未见血迹,反而更加不安。拾起剑,忽一眼瞥见她神情呆滞,血眸黯淡,竟有万念俱灰之感,心中顿觉寒意蔓延。
静默许久,秦画终于慢慢地转过视线瞧她,启唇嗫嚅半晌,低声问道:“……阿曦?你是阿曦么?”
音曦连忙点头,勉强笑道:“是我呀!怎么淋了一场雨,竟不认得了?”
“阿曦。”秦画仍是失魂少魄的模样,无意识地又唤一句。
音曦愈发惊疑,猛地发觉一事不对,急问道:“画儿,虹翎哪里去了?”
听见她的名字,秦画骤然变色,眉目间凄惨哀惶,身上也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说不出话,眼泪却如跳珠一般不停滚落,惨白的容颜异常憔悴,似是意志将要瓦解。
见她几有崩溃之态,音曦立刻猜知了七分,迫切地想要问出个结果,又怕引她毒发。
然而秦画并未一蹶不振,哭了片刻,渐渐清醒过来:“阿曦,你是从霸下岩东面来的么?可曾瞧见过谁?”
音曦立刻答话:“是从东面逆流追来的,只因听见打斗之声才找到这里,不曾看见咱们的人。”
秦画瞧她神情自然,并无隐瞒噩耗之色,越发坚信燕锦并未死在水中,当即拉起她快步向东面走,又问别后之事。
音曦道:“我本在断潮帮寨内寻找泽君,还未与他碰面,先见山海堂上起火。实话说,我只当那些土匪是罪有应得,并未回转去救,仍然只是寻人。哪知过不多久,忽然发了山洪,地动雷鸣一样奔涌过来,须臾就把山寨夷平。所幸我一直都在高处落脚,又早防备着龙胆河泛滥,听见水声,立刻避走,这才没有落难。”
秦画悔恨哀叹:“只因封珠定海成而复败,才有这一场灭顶之灾。”她勉强平静地讲清昨夜诸事,怕音曦怒而冲动,说到落星少主佩刀之时,用词极其委婉。
音曦果然变了神色,登时站定不走,手也按在刀上,转而想到几个同伴下落不明,只得勉强按捺。迟疑一刻,又试探着问道:“虹翎她……”
“她没死,”秦画立刻打断,深信不疑,“她戴着我亲手做的护身符呢!”
“是么……”但那只是石子磨成的挂坠而已。
“咱们顺着龙胆河一直向东走,早晚都能将她寻到,或许还能一并找到师父和方大哥!”
“画儿,停下吧。”她不会水,只怕已经找不到了。
“她从来不骗我的,既已说过不会再将我丢下,就一定能回来!”
“画儿!”音曦猛地将她拽住,张了张口,终也没能说出那句话。
秦画呆怔不动,忽然痴痴地笑了一下:“阿曦,我得去找她。”
“我知道,”音曦黯然凝眉,“你总要和她在一起,没有为什么。”
不料秦画笑意愈深,泪光却在眼底微漾:“不,这次不一样了,我……我已知道了为什么,以后都不一样了。”
记忆自相思阵的悸动开始鲜活起来,或许还要更早——早在被囚禁时,千百次绝望中的某次,她又想象着她的容颜,细细落笔描绘。昼不分雨晴,夜不知梦醒,心事朦朦胧胧,先于她察觉之前改了模样。
红泪滴落相思扣上,她也彻底陷入慌乱:“阿曦,我知道不该如此……可这却是真的,我不明白为何竟会变得这样!我从未想过会是这般缘由,她是姐姐……她定然不会接受的……不行!分明是她亲口说的共生一颗心,现在岂能反悔?或许她也只是不知道而已……我要去问问她,我要她亲口告诉我!”
尽管是没有头尾的突兀自白,凭着多年相知,音曦仍能听出被隐去的只言片语。一瞬,她心里只剩孤注一掷的念头——“我也要你亲口告诉我!”
“画儿!”她不容抗拒地抓住她手,“你要问她什么?”
秦画茫然抬眸,正被她灼灼目光照定,灵台霹雳一闪,霎时间心虚起来:“她为何这般瞧我?莫非是厌恶我对女子有情?”
犹豫仅仅一刹,终究不愿以谎言逃避。也在这一刹,她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欣喜:“阿曦,你有心上人么?”
音曦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清澈的眼眸愈发明亮:“有!”
秦画嫣然轻笑:“那我已不必再答。”
山风悄然沉寂,灿若桃花的目光渐渐变冷。
“你要劝我,就只管开口吧,咱们既是好友,便无甚可顾忌的,”秦画略带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世上的纲常伦理容不下我,但……”
“画儿,”音曦的视线微微向上飘着,似乎并没在听,“我替你系着的束发缎带呢?”
一句话来得不明所以,秦画愣了片刻,羞悔而叹:“被那落星少主一刀削断了!”
音曦轻轻点头,视线沉下去,复杂难以言说。半晌,她忽在秦画肩上用力一拍,朗然笑道:“这是难能可贵的好事,你情我愿,旁人有甚可劝的?我也曾对一个姑娘万般心爱,又没碍着谁的事,管他什么凡俗伦常!”
此言大出意料之外,秦画又惊又喜,忙追问道:“真的么?你的心上人也是女子?阿曦,咱两个真是命中注定的挚友,幸好有你,这下我可不孤单了!那位姑娘是谁?仍愿与你相守么?”
音曦将她凝视一瞬,旋即偏开眼去:“是很久前认识的一位世家小姐,但她早有心仪之人,虽曾相守,却不同心。都是我……是我一厢情愿的。”
秦画极少见她如此怅惘,不禁也生惋惜之意,立刻劝慰道:“阿曦,你莫难过,定然还有好姑娘等着你的!”
“不会了,”音曦短暂地回眸一笑,神情是少有的柔弱,“如果不是她,再好也无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