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三十六章 道相违割袍明殊志

暴雨忍悲,狂涛止怒,山风起,湿衣愈加冰冷。

压抑的幻境沉重冗长,秦画挣扎其间,如溺深水之下。昏迷中,四周慢慢变得干燥温暖,冻结的噩梦很快融化,听觉随即清晰。

“姐姐……”她立刻察觉到不远处极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意识尚未恢复,先自本能般地低唤。耳畔传来跳跃的脆响,似有木柴正在燃烧,熟悉的回应却迟迟不见。

“不是她!”秦画霎时惊醒,展动披风,白鹤般轻翔而起。持剑在手,炫目如电,顷刻已将四外收入眼底,却终是找不到魂牵梦萦的一抹绛红。

落星少主沉默地抬起头来,又淡漠地垂下头去,继续用手中枯枝拨弄着柴堆。湿润的冷气被火焰灼烤,化作一层稀薄微暖的雾,附着在苍白阴寒的骷髅面具上,又如数点泪滴般地流下。

“收剑吧,本少主从不趁人之危。”他显然没有动武之意。

“我姐姐在哪?”剑颤,声颤。

落星少主并未答话,也不抬头,随手把枯枝扔进火堆里。

火添枯枝更旺,倘若沉落长河,焉能复燃?

秦画的心也跟着沉下去,虽有烈焰驱寒,却也如坠冰窟,抬头看看星辰方位,转身就往山下走。才将一步迈出,脑后立刻响起数道凌厉的风声,背剑一挡,斜挽霜花,接住三颗棱角尖锐的石子。

“她溺水之处也尽是这样锋利的礁石,山洪一冲,或许连尸首都已割得碎了,你找不全,也不必再找,”血海少主阴狠地盯着她,眼底星辉死气沉沉,“你姐姐已是如此结局,你若再与血海阁作对,同样逃不过碎尸万段的下场!”

“你住口!住口!”秦画嘶声凄厉,掌心石子一霎化为齑粉,“她不会死,她一定还活着!”

她又向山下走,似是魔怔了一般不停唤地着“姐姐”,步伐又急又快,却是踉踉跄跄,冷不防滑足跌倒,狠狠地摔出一丈多远。泪珠被摔出眼眶,散在泥土里,碎在山石上,她蓦地僵硬不动,仿佛已经看见燕锦沉在水底的残尸。

“名将陨落,国之不幸,我亦深感痛心,”落星少主依然坐在篝火边,映得眼眸幽蓝闪烁,“不必再有人丧命,也不该再有人丧命!只要你同意交出夜寻,与血海阁和解,从此以后,你和你的亲友都能好好地活着!”

秦画无声地伏在尘土里,良久,取帕慢慢拭去残泪,再站起时,神色异常地平静:“无论为家为国,画柳派只会与血海阁厮杀到底,这是使命,也是宿命。”

落星少主霍然起身:“使命乃是被人强加之责,一朝醒悟,抛开又能如何?宿命却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你画柳派既能选择为楚氏天承效力,为何不能审时度势,选择与血海阁并肩?”

秦画冷怒道:“忠君爱国,天经地义!我秦画岂能大逆不道、投靠反贼,将画柳派百年英名毁于一旦?”

少主摘下假面,轻蔑地笑了笑:“看来你画柳派并非大公无私,只不过是贪图一个忠臣的美名罢了!可惜楚骁城为人不值得追随,天承国运也不值得挽救,你如此执迷不悟,早晚都要后悔!”

“倘若血海阁真能安定天下,为万民谋福,我画柳派背负再多的骂名也无不可!但你们所作所为,不过是以杀戮震慑人心、用暴力夺取钱权而已。如此行径,只会使天下陷入恐惧,岂能开创盛世?”

“恐惧有何不好?正因承国多年不知恐惧,才会落到如今这般地步!楚玄坤倒是极力推行仁政,其结果如何?非但不能扭转乾坤,反使朝纲更加腐烂!值此乱世,劝教与法度都无用处,唯有惩戒以严刑、约束以恐惧,才能使暴徒安良、恶徒端正!”

“但你们独断罪罚,私判生死,不也一样是践踏法度?妄自尊大、杀人如麻,又与那些暴徒、恶徒有何分别!”

“怎无分别?他们杀人只为满足私欲,血海阁却是为了百姓安居!百余年前,承高祖逆反泽国之时,包括你秦燕先祖在内的一众功臣,哪一位比我们杀的人少?如今天道轮回、神器更易,我血海阁顺应民心,逆反承国,又有何不对!”

秦画冷颜而笑:“阁下闭关十年,莫非只学会了大言不惭?高祖陛下铲除奸佞,却不私有其权,因将法纪尺度交与天下衡量,万民才还其至尊之位。然你血海口称诛恶,实则只是取而代之,怎可与高祖相提并论!当今乱世,百姓所求不过是衣食无忧、冤屈可诉,能应此愿者,唯有明君贤臣,绝非生杀全凭好恶、随时降下刀斧的刽子手!”

少主登时大怒:“公堂之上,若无铡刀震慑,官清如水又有何用!血海阁自凭公道杀人,只说那符离县的莫姓畜生一家,欺压贫弱、逼良为娼、颠倒是非、草菅人命,若非我血海阁出手将其铲除,符离百姓又将遭受多少年的苦难!”

他星瞳之中异光叠闪,嘲讽的神情语气颇得三阁主林隐峰真传:“百姓祈求明君贤臣?那不过是书里写的一句呆话!百姓虽然贫弱可怜,却也自私愚蠢,绝不会认为天下兴亡与己相关,更不会认为是非善恶比柴米贵重!只要给他金银珠宝,即便大奸大恶也能受到拥戴,殊不知国家祸乱就从此间而起!我血海阁多少年来励精图治,才换得如今称霸武林,所求非是唯我独尊,而是要为愚民作导向,还天下海晏河清!”

秦画已是忍无可忍:“落星少主好大的口气!为天下导向岂容半点偏差,你如此振振有词、问心无愧,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曾错杀一人了!那我问你,血海阁斥责我画柳派人面兽心、恶贯满盈,此言从何而出?指认我秦家是灭门凶手,又有什么证据?”

“画柳派屠杀幽冥殿,是我三位师父亲眼所见,他们就是证人,这岂能有假?”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虽不曾做过坏事,你的先辈同门却惯常利用武林地位大肆行恶!楚氏一向对你画柳十分倚重,次次在暗地里消灭证据、掩盖罪行,武林各派哪有一家敢于发声?独我血海阁大难不死,若不以牙还牙,将你们彻底击溃,岂有颜面存活于世上!”

春寒剑霎时出鞘,满山玉音铮鸣:“既然如此,何必枉费唇舌?画柳血海势不两立,就在此处决一生死便罢!”

落星少主一怔,极为不解:“我不厌其烦地劝了这么久,你为何还是不明白?你们一行人根本不是我血海阁的对手,只要答应献出夜寻,我们也会信守不杀之诺,从此解怨消仇、化敌为友,难道不是两全?”

秦画冷笑:“这岂非又是你家三阁主的鬼话!夜寻事关国运,已不必再论;只问你血海阁自称恩仇必报、加倍奉还,既然认定我是仇人,岂有不杀之理!”

少主将漆黑的披风一振,正色道:“你以天下为先,血海阁又岂是只重私仇的狭隘之辈?我林家人的确睚眦必报,对于你们却可例外!”

“用不着例外,我秦画唯死而已,无需你们假仁假义地施舍怜悯!”

枯枝在沉默中燃烧,迸出的火花落在银甲灰袍上,更显得得落星少主神色晦暗。许久,他慢慢地重新戴上骷髅面具,目光又变得了无生气:“你是为了她?”

秦画微微蹙眉。

“听说你只有燕虹翎这一个姐姐,自幼起形影不离、亲密如一,你爱她所爱,思她所思,也无可厚非!但她已经沉尸水底,再不能与你同行,你不必再去顾虑她的喜恶,更不必再去迁就她的意愿!”

冰寒的莹白剑气立刻袭来:“她没死!”

少主却不揭穿她自欺欺人之语,又继续劝:“燕秦誓约存续百年,到如今也该有个结尾,燕虹翎溺死在龙胆河里,正是天要斩断你们两家之缘!事已至此,你又何苦再守磐石之心!”

剑不停,话也不停:“燕秦之誓,只可消弭,不可背叛!她活着,我便与她同心守诺,她……我便独自一人担当!”

落星少主心神稍散,霎时被春寒剑割断一截衣袍,不禁又惊又怒:“她现在不过是个死人,有甚值得你如此留恋?哪怕你一生对她念念不忘,结果又能如何!”

寒凉剑锋扫灭了篝火,视野却并未陷入完全的黑暗。展眼远视,原来满天云海渐散,夜色将至尾声。

“她心即是我心,忘不了,也不求如何!但少主阁下若是以为我坚守先祖誓约、不远万里地追回夜寻,只是为了顺从她、让她开心,也未免太将我秦画小觑!”少女在暗夜里愈发显得惨白,血瞳深处似有榴火飘闪,“我不仅是她妹妹,更是画柳秦家之主,屈从了血海阁,谁送陆秋白姑娘归乡?谁替海棠宫前辈雪恨?醒春山上,断潮帮和那上千侠士的残骸,又有谁去收葬?我画柳派肩上所负,早已不是一家之仇,岂有资格擅自做了武林同道的主,替他们一并言降和解?倘我秦画叛亲投敌,生时如何再回洛阳、江南?死后又如何去见神机、画柳?”

听到此处,落星少主似已起了杀心,内力催动真气环绕,夜色披风振响如铁:“好,是本少主误将你当成了只知风花雪月的小女子!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再为难,这就送你去和你的心上人相会!”

秦画蓦地一愣:“心上人?”还未将这三字想明白,燕锦的容颜先在心底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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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寻真
连载中公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