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之上,紫衣如霞,林烟岚眉目含笑,正向这边招手。
没有彼岸花,没有五玉楼主,也没有清梦幽梦。
只有她一人。
风凝平淡地看着她,目光毫无波澜,仿若寂静山崖上的一株千年青松。
秦画却与她师父截然相反:“林二阁主,好久不见了!你有心来瞧我师父,我这做弟子的也觉高兴得很。现下你已瞧过了,就请回吧!”
林烟岚笑道:“小秦画,快和你的好姐姐去后山吧,让我们大人说会儿话!”
秦画当即就要拔剑,却被燕锦握住了手:“她此番来得蹊跷,不可过多纠缠!咱们自去无妨,量她也不是风前辈的对手!”
风凝忽然道:“我……”声音小,说得又慢。
秦画先问:“师父,你敌得过她武艺么?”
风凝点头。
秦画仍不放心:“加上她的护法和楼主呢?”
海棠宫内,风凝已经见过他们功夫如何,仍然点头。
燕锦低声道:“风前辈无需硬拼,只要拖延时间即可。待我们安定龙胆河,自会回来相助!”点点头,拉着秦画又奔西北而去。
风凝伫立原地,沉默良久,一直目送她们走远,才终于完整道出了心声:“……我不想和她说话。”
可惜为时已晚。
“风哥哥,这山里才下过雨,你穿得单薄,身上冷不冷?”林烟岚轻功奇绝,霎时已在身畔,语笑嫣然,情真意切。
风凝却只看见她手中胭脂色的薄刃弯刀,青气化鹤,凌光剑无声出鞘。
“风哥哥,你吃过饭了么?肚里饿不饿?”手起合刀第一式‘相见欢’,发出一声温柔的问候。
风凝充耳不闻,起和光第二式‘太上自然’化解。锋刃相触,却察觉林烟岚几乎没用内力,不禁微讶。
“风哥哥,咱们许久未见了,你想我不想?”刀式绵延不断,却不近人,只在剑上纠缠。
风凝终于看向她,平淡的神色不变,仿佛正在看着一片空白。短暂的一眼过后,目光又落回剑上,剑气飘然,吹落青衫沉香。
林烟岚却欢喜不已,明知是自欺欺人,仍然假装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朱唇含笑,刀光潋滟,盈满胭脂幽芳。
趁刀剑交锋时,红白早已去远,转过山坳,看到龙胆河上一片耀眼的白。
双龙兄弟已在河畔等候,重见沧浪刀,如见昔日故友。二人恣意豪放地纵情大笑,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花目金猿和巡山夜叉已被曦夜刀主杀了,可恨我二人大意不慎,走脱了逐凶太岁,”红白简短地讲了山海堂内之事,“待了却断潮遗命,我们一定亲手捉他回来,交由两位英雄处置!”
那二人连连摆手:“不必如此!诸位少侠都是义气之人,我们兄弟信得过!”
“英雄此言差异!此二人不过是空有武艺的窝囊废,枉读圣贤的迂腐人,若是信了她们,只怕来生来世也报不得仇!”说话人声清音亮,语调不高,却能压过奔腾河流,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耳内,可知内力不浅。
岸上四人吃惊非小,循声去看,见背后山崖高地上站着两个奇怪的少年,一个面上浅笼幽影,一个面上淡荧微光,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五官容貌,只有绣在胸前的彼岸花格外鲜艳。
夜明珠光照耀花枝盛放,暗潮翻涌之间,映染长河如血!
霎时,玉剑破空,银枪碎浪,红白并肩而立,将双龙兄弟挡在身后。对峙片刻,秦画忽然低声道:“姐姐,他们的面具瞧着眼生,一次也不曾见过。”
燕锦顿生疑心,正要喝问,崖上少年先开了口,却不是对她们说话:“两位断潮英雄,我二人名唤潜影、流光,乃是血海阁落星少主驾前护法。今日是我家少主出关之日,特派我等献上三份薄礼,以慰断潮帮龙胆英魂!”
说罢,他们各自抽出腰间横刀,刀光一暗一明,刀气一虚一实,交错纵横,冲天而挥,远处立时有人回应。
不多时,回应者踏风而来,优雅地落在山崖之巅,竟是南都阁的金玉镜、青玉洗和墨玉簪。
“三位楼主,多有辛劳!”左右护法拱手而问,“事情办得如何?”
金玉镜回道:“护法放心,第一件礼物已经送到。残害侮辱、冒名顶替断潮帮的匪寇头领九十二人,喽啰兵五百六十八人,已被我等亲手诛杀。尸首就堆在人皮山寨之中,不久将随火海化为灰烬!”
他在崖顶说话,河畔四人也都听得清,昂首向南遥望,黑云幕上果然烧着一片火光。
“不好,阿曦和方大哥还在寨里!”秦画顿时慌乱起来,“姐姐,咱们得回去救她们!”
“只怕这些人不会让咱们走,”燕锦的面色并不很好,“沉住气,先看看他们意欲何为!”
正说着,白玉环与红玉杯携第二份大礼出现在崖上,隔空抛下一个布团,里面赫然就是花目金猿与巡山夜叉的人头。接着荡起绳索,从身后拽出一个人来甩在崖下,定睛一瞧,果然是逐凶太岁。
“大仇首恶已经带到,全凭两位英雄处置!”
穿云龙与潜江龙愣了一瞬,低下头,将人不眨眼地盯着,浑身上下剧烈发抖,手中沧浪刀也跟着震颤。
“兄弟,兄弟!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旧日里没有一丝情分,只有洗不清的血仇,逐凶太岁对此心知肚明。他故意提起,无非是要扰乱这二人的心神,再趁他们混乱失控之时逃命。他的确很擅长求饶,也很擅长诡计,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机会。
双龙兄弟并没说些“你可知这五年我们是如何过的”,或是“帮主待你亲如手足,你何以如此心狠手辣”之类的话,只因质问、怒骂或是自白,如今已然失去意义。仇恨与屈辱的折磨正如横穿他们身躯的铁索,日陷一分,夜深一寸,早已穿骨入髓地楔进血肉,要仇人如何磕头认错才能将它拔除?
不能!不能!血债唯有以血来偿!
怒火穿云,杀气潜江,铁手如龙爪,一左一右拿定逐凶太岁。二人根本不理会他花言巧语,一路拖到龙胆河畔,当胸踢翻,踏住四肢,挥起沧浪刀剖开胸腹,活生生地摘去五脏,接着反手一刀剁下头来,连同花目金猿和巡山夜叉的首级一同扔进波涛之中。奔腾的洪流霎时冲散浑浊污血,头颅带着可怖的神情沉落水底,旋即又被泥沙覆盖。岸上,沧浪刀锋犹在嗡鸣。
血海阁内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声:“杀得好!恩仇必报,英雄所为!”
岸边无人答话,片刻后,穿云龙与潜江龙缓缓地转过身,不卑不亢,直视高崖:“血海阁听着!你们不单屠杀了画柳群侠,也曾害死我断潮帮里百余手足,今日来此示好,也仍是我们兄弟的仇人!若想施恩赠惠,赚得我们效忠卖命,除非龙胆河西回倒流!”
“英雄不要误会,我们绝无此意,不过是奉少主之令来此献礼,”左护法潜影耐心解释,“画柳派被灭,实是她们罪有应得,但此乃我们两家私仇,与断潮帮并无相干。百位头领命丧醒春山,亦非我家阁主所愿,因此少主前来相助,只盼能够弥补一二。”
穿云龙叫道:“好!一事归一事,这两份厚礼我们收下,也算承认你血海阁有心!但过去之事无可挽回,我们也不屑谁来弥补,诸位请回,莫要干涉封珠定海!”
右护法流光摇了摇头:“英雄,既是做大事,便要脚踏实地、量力而行,否则定会功败身陨。眼下封珠定海唯余一法,我等亦知,但扪心自问,凭两位英雄铁索穿骨之躯,可能完成此任?”
双龙蓦地一怔,默默垂首不语。
秦画立刻道:“英雄勿忧,画略懂医术,可助你们恢复功力!”
那二人略带无奈地笑了笑,慢慢解开兽皮大氅,露出绑满全身的人的白骨。
秦画吃了一惊:“这……这是何意?”
“要使沧浪刀发挥威力,石家血脉必不可少。你们走后,我二人返回地道,取回了帮主父子的遗骸,”潜江龙手捧着胸前颅骨,目光落在微射寒芒的刀锋上,“方才一试,沧浪刀果然共鸣,这一条就算有了着落。”
穿云龙又道:“但仅有遗骨不能治水,要使刀气显现,还需撼海惊涛诀加持。然我二人被铁索穿了琵琶骨,废人一样地过了五年,功力不进反退,恐怕不能完全驾驭沧浪刀。”
燕锦问道:“倘我二人将内力传渡,如何?”
潜江龙摇头:“只能护住我们性命不坏,却不能安定夜明珠。”
“所以我家少主备下了第三份薄礼,请二位英雄务必收下!”潜影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扬手抛给穿云龙,“此乃泰山之巅万尊草所制药丸,可以避寒、镇痛、催使功力激增。服下此药,何愁治水不成!”
穿云龙开启瓷瓶,向掌心一倒,滚出两颗浅棕色的微苦药丸,递给秦画轻嗅辨认,确实是万尊草的气味。
潜江龙拿过一颗,对穿云龙点点头,张口就要吞下。
“且慢!”秦画急忙将他拦住,夺过药丸,质问潜影流光,“是药三分毒,你们只说了万尊草的好处,为何不说毒性如何?”
流光沉默了一晌,淡淡道:“他二人身躯已残,强行激发内力,结果自然是力竭而亡。”
燕锦厉声道:“你们既知如此,仍将药丸给了他们,岂非蓄谋杀人!”
“燕将军好糊涂,难道我们不给这药,他们就能活么?”流光抬手向龙胆河一指,“倘若不吃万尊草,他们潜不了几丈就要淹死冻死,何谈封珠定海?有了这药,至少还能完成石帮主的遗命,比起无谓牺牲,意义何止百倍!”
“倘若再有你们姐妹传功护体,他二人或许还能活着上岸,”潜影补了一句,又对双龙兄弟喊话,“两位英雄,大丈夫终有一死,只求死得其所。我家少主诚心相助,这第三份礼物收或不收,全凭两位自行定夺!”
潜江龙又把药丸拿回,无声地看着穿云龙,二人虽未言明,必死的决心却都写在脸上。
秦画急声劝阻:“不可冲动!留得性命,一定还有别的法子可以治水!”
潜江龙缓缓摇头:“我们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哪怕秦宗主妙手医治,也要休养十年才能恢复功力。等过十年,龙胆河早将山外城镇淹没数回了。”
穿云龙朗然大笑:“秦宗主莫要悲伤,我等兄弟只是微不足道之人,死也不值一哭!何况做大事不可惜身,现下我等血仇已报,唯有封珠定海一事牵挂在心。若能完成帮主遗命,舍此残躯有何不可?”
不等燕锦再劝,也不要人传功,兄弟两个甩脱兽皮大氅,仰首吞下万尊草丸。盘膝而坐,调息吐纳,不消一刻,他们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站起身,神采乍现,容光焕发,一如当年英姿豪情。
二人对面而立,四只手握定穿骨铁链,震山一吼,大步撤后,在惊心动魄的皮开肉绽声中,硬生生拽出了耻辱多年的枷锁。随手抛开过去,携刀走向河畔,热血仿若飞浪奔流,染红故人冷骨。
双龙兄弟傲立于天地之间,回首向红白抱拳一笑:“断潮帮拥护秦愫璎少侠继任画柳派第九代宗主,今生暂别于此,且待来世重逢!”
语罢,二人共持神刀,向着耀眼的光源飞奔而去,纵身一跃,投入汹涌奔腾的湍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