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曦咬唇不答,手却慢慢松开了刀柄。
这几句话声音虽小,还是被坐在对面的石非白听入耳内。他一面观察着音曦神色变化,一面无意识地捏着筷头敲碗,大眼珠子转了一周,忽然拍桌站了起来:“音女侠既然爱看武艺,只我二弟和右寨众头领练这一趟,定不过瘾。别寨的兄弟们,你们也都卖卖力气如何?”
座上迸出一片响应之声,当即就有七八个翻桌跳出来。
“好!这才有些意思!”石非白点头大笑,又把头骨酒碗端起来晃了晃,“与此间气氛相比,这酒却显得淡了些。快!再将有气力的好酒出来,要烫得热热的!”
座下几个喽啰就等着这句话,脚步带风地跑到远处,从滚水里担出五个大酒坛子来,又一气儿跑回席间摆开。
封口才破一条缝隙,立刻散出浓郁醇香,堪称是:飘升九霄云霞醉,下落江海鱼龙沉。斟在头骨杯中,玉液清亮,澄若宝石,若能配以美器装盛,定然更添三分颜色。
秦画端起酒碗,阖眸轻嗅,对众人点头笑道:“果然是难得一品的好酒,自比别处的不同。”说罢,衣袖轻遮面颊,仰首饮尽。
旁边四人见她喝了,便认定酒中无毒,也都举杯畅饮,连滴酒不沾的风凝也浅浅啜了一口。
三石父子与那几个知情的头领不溜神地盯着瞧,看她们一连喝了三碗,这才放下心来,互相挤眉弄眼、猥猥琐琐地偷笑。
果然,过不多时,风凝支颐垂首,似是不敌酒力,燕锦双手扶案,视线飘忽。
秦画搂着燕锦,脸颊和她贴着,竟也有些睁不开眼:“我饮酒从来不醉,今日……却是头一回。”
方钰渐有昏沉之态,用力甩甩头,对石非白笑道:“大少帮主,你这酒……确实有气力!”
音曦却仍要强,腰背挺得笔直。勉强撑了半晌,到底还是不支。
头领们见状,暗自点头,知道是醉龙蒙汗药已经发作,便纷纷故作关心之色,劝她们五人回去休息。
五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口齿不清,告辞退席。转到桌外,虽然脚步虚浮,也不要人护送,只互相依靠着慢慢走下拥涛崖。
昼间听墙根儿的三个探子就在路边藏着,等她们走出一段距离,立刻蹑足潜踪地跟上。
众头领仍在崖上饮酒吃肉,言谈举止更加恣意放肆。其中有几个立过大功的,争先恐后跑到石震林面前献媚,都想趁今夜做第一个享福人。说了几句,谁也不肯居后,当场动起拳脚争执,打得酒肉四处乱飞。
石震林听得恼火,猛然踹翻长凳,扬起铁手一人扇了一掌,睁着独眼骂道:“王八老子直娘贼,烧火棍子拔了你们舌头!谁是帮主谁是天?一点规矩都不懂!我们爷们儿还没动,哪里就轮得到你们!都给我滚回去,今天晚上谁敢出来捣乱,老子就把他烂猪蹄子拔下来戳腔子里,让他两头忙活!”
众头领吃了打,又挨了骂,一股羞恼之火烧到头上,霎时酒醒。本欲抗争一番,忽地瞥见旁边黑铁柱一样的石毅坚,心里先自怯了三分。转而思量石震林的武艺,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好憋着火气悻悻走开。
又过不到一炷香,崖下传来三个探子的喜报:“帮主!成啦!成啦!”
石非白第一个跳起来,呲着牙笑道:“都睡实了么?”
三个探子眉飞色舞:“嘿!哪里是睡,分明是麻翻过去啦!我们假装送茶,把房门敲得山响,那五人竟没一个能出声,可知是药力正在头上!”
三石父子嘿嘿而笑:“那就对了!任她武功盖世,喝了我这醉龙蒙汗药,少说也得昏迷三天!”当即遣散酒席,又将众家头领威胁一番,不带喽啰随从,跳着脚地奔下崖去。
至此时,天已漆黑,夜空之中不见星月,只有轮廓厚重的灰云层叠。风雷不透,窒息沉闷,如幽山暗海一般压在头顶。
云幕之下,后寨房舍,人宁马静,灯烛不点,果然是一片任人宰割的危险气氛。但在三石眼中,如此场景堪称梦寐以求,还没走进院里,已经迷醉得不可自拔。
一时来到房前,也不等石震林发话,石毅坚憨头铁脑地选了一间最近的,抬起腿来就要踹门。
石非白又惊又气,蹿跳三尺楔他一掌,活像一只蚱蜢撞上了蛮牛背:“棒槌,这间屋里是个男的!”
石毅坚眨了眨眼,转身又去推隔壁的门。
石非白满头起火,螳螂挠猪一样地连着楔他:“蠢蛋,这间屋里也是男的!”
石毅坚更不是好脾气,一把将他提离地面,仿佛揪了一颗枯瘦的病秧苗:“是男的怎么了?你不是男的?我不是男的?爹不是男的?”
连问四句,噎得石非白干张嘴出不了声。
石震林拍着脑袋叹气:“唉,真他娘的烦!老二,先把你哥放下,听你老子说话。大郎你也糊涂,只说是个男的,他能明白什么?总得让他听过看过才知道啊!”
石非白落回地上,掐腰站着想了一回,又问道:“爹,先去找谁?这三个小娘儿哪个都好,真是难选。唉,要是她三人住在一起该多方便!”
哪知石震林早就有了主意:“先找那个穿蓝的!她疑心最重,酒宴之上险些把我揭破,头一个治她,也算出了口气!”
二石兄弟也都同意,当即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刀来,顺着门缝伸进去,向上一挑,拨开门后插闩,手下用力,吱呀一声开了房门。
没有月光,没有灯烛,三石做贼心虚,也不敢燃火。原地站了一会,渐渐适应了屋中黑暗,仔细一瞧,见音曦半趴半伏地倒在床边,双手无力垂地,显然已经昏迷。三人喜不自胜,心里却还忌惮,便蹑手蹑脚、一步一顿地挪过去,唯恐她忽然醒转。
终于挨到床边,石震林急不可待,伸手就去抓音曦的肩。眼看还差一寸就能碰到她衣衫,耳畔忽然幽灵般地飘来一个声音。
“不许碰她!”
声若寒冰,三石父子浑身一个激灵,登时惊叫起来。捂着嘴回头看,背后沉沉黑暗之中,一条惨白的人影赫然浮立,两只眼睛殷红如血,正荧荧地闪着幽光。
被这一吓,三人连叫也没了力气,石非白几乎麻痹,烂泥般地扒着石毅坚。石震林到底沉稳老道,慌乱一刹,立刻回过神来,抬腿踢醒两个儿子,招呼他们各自掏出匕首刀,三人扑做一堆,欺身上前就要刺杀。
不料刚冲两步,头上忽然飞来一柄银枪,只在一霎之间,让他们凉热交替变了三次:先一凉,是枪风扫面,挑飞三把匕首,穿破窗纸飞到屋外;再一热,是枪尖贴着头顶横扫,皮肤划破,血流下来,一人剃了一个阴阳头;又一凉,是鲜血在冬夜里迅速失温,冰刺刺地挂在脸上,连着面皮一起紧绷。
三人登时瘫倒在地,仿佛浑身骨头都已散架,正哆嗦着,又听背后有人冷笑。
“几位当家的为何不高兴?方才不是盼着我们三人共处一室么?”
僵硬地转过头来,鼻尖恰好撞在夜刀锋刃上,抬起眼皮往上看,音曦眸中杀气正盛。
三石父子惊骇万状,心里虽然转不过弯,腿却自行弹跳起来。还没站稳,屋内灯烛忽然鬼火般地亮了一盏,明暗闪烁之间,映出方钰风凝的影。
方钰露出森白的牙齿凉凉一笑:“现在是我们五人共处一室了,当家的为何还不开心?不是说了男的也行么?难道我和风大哥长得不够俊?”
山中冬夜格外寒冷,三石父子却满头大汗,偷眼瞧见门口无人,搬起腿来就往外跑。没防备,银枪又在脚下出现,一拨一挑,狠摔在地,挣扎半天动不了一下。
音曦踏着旋风走过来,挽起袖子,掌凝内力,一顺排头扇将过去。六声脆响过后,那三人胀气儿般地肿成猪头,就连石非白一张崎岖不平的干枯脸也丰满了不少。
“猢狲穿衣演戏,也指望着瞒哄人?”音曦冷笑不止,一脚踢得石非白翻出四个跟头,“告诉你!姑奶奶是喝着剧毒长大的,区区一点蒙汗药,送给我解渴都不够!”
石非白恐惧发颤,心里又想不通:“你们……你们不是……”
“不是真的信了,”燕锦冷淡地接过话来,“是故意说给你家探子听的。”
原来挑选住处之时,石非白在暗地里安插耳目,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逃过秦画的听力。他走后,秦画立刻察觉到墙外有人,却不明说,只是眨眼暗示,燕锦敲了三下马鞍,便是探子共有三人之意。
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五人故意争吵,佯装上当,只为探明三石父子到底意欲何为。宴会中,秦画早已嗅出酒中有药,饮酒时衣袖遮面,暗中以目传信。四人俱都会意,各以内力化解药效,随后故作眩晕之态,果然赚得三石相信。
回到房舍,音曦料定他们第一个要找自己拔刺,四人便在她的房内埋伏,只等三石自投罗网。到现在,果然一网打尽。
石震林心知跑不了,忙又说些哄鬼的瞎话:“秦宗主,诸位少侠,误会,全是误会!我们父子并无歹意,只是想试试音女侠的武艺……”
“无耻之徒,还不住口!”秦画冷声怒斥,十分鄙夷,“想断潮帮当年何等英雄,几十年的美名,尽皆毁于尔等之手!”
哪知石震林应变极快,见瞒哄不过,当即抛却颜面,赶在挨打之前磕头求饶。磕了一阵,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一张王牌,立刻又不磕了。
他抬起头来,抹了抹眼睛上的血,略带得意道:“秦宗主,我劝你说话客气一些,莫要忘了今日为何上山!这里是断潮帮的地盘,我是断潮帮的帮主,杀了我,谁来配合你们试才?倘若惹得我不高兴了,此事也无着落!”
秦画很干脆地一点头:“好,那就客气几句。”
一言出,凤羽压项,龙牙悬头,泠泠青光之中,音曦再次挽起袖口。
石震林慌忙堆笑:“不必了不必了不必了!大家彼此熟悉,不要这么客气!”
燕锦厉声喝道:“少说废话!我来问你,画柳先代宗主到底如何托付了试才?剑舞又是何时何地所留?”
石震林不知“将威”二字如何书写,却本能地生出一股恐惧,浑身上下顿时麻木,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我说……说不好……不好说,这个地方……不说。”
夜刀立刻扬在半空。
“不不!不是不说!”石震林惨笑两声,手底下紧忙比划,“在这说……说不清楚,我带你们去……去看。”
五人迅速地对视一瞬,各自会意,分工而行。
秦画留在燕锦身边看视,燕锦抬枪扫着三石起来,用麻绳打结捆了双手,又找来布团堵嘴,推搡着赶出门外。
方钰和风凝将马匹解了缰绳放走,背好众人随身行李,紧跟红白左右。
数丈外,音曦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前路无人。
燕锦点头,转手将银枪压在三石肩上,薄怒威胁道:“记住,绿林中的黑话暗语,没有我不知道的。敢耍半点花样,我只手起一枪,管教你们通心贴肺地串钉在树上!”
那三个出不了声,只是惊恐点头,转过身,耸肩弓背窝着腿,踉跄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