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堂内,剑拔弩张,厮杀在即。
秦画却无紧张之色,浅笑如雪,起身拾礼道:“帮主息怒,我们方才所言不是实情,也没有十万两黄金的生意可做。”
她简单叙述了画柳派灭门的往事,又讲出自己的身份,其余四人各通名姓,燕锦仍以朱雀自称。
三石父子与一众头领听得目瞪口呆,初时不过声哑语塞,后来竟然浑身发抖。
音曦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双手始终压在刀上。
石震林贴靠着帮主宝座,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清醒三分,独眼在秦画身上扫了一圈,犹疑道:“你说你是画柳传人,有何证据?”
秦画向他手中一指:“我有春寒剑,便是证据。”
大少帮主石非白叫道:“剑又不会说话,怎知不是血海阁拿来冒充的?”
秦画垂眸一瞬,微笑道:“石帮主,秦画失礼了!”
石震林尚未解意,先被惨白柔影闪得恍惚,鼻息间冷香浮动,原本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春寒剑,竟然随着秦画飞落堂下。
断潮帮众大惊失色,纷纷出手拔刀。
秦画的剑却更快,也不起势,只是随意挥洒。亦温亦寒的莹白剑气飘然飞散,如料峭春风般吹满山海堂,拂过断潮帮众头领时,却将他们腰间佩刀连柄冻住,所用正是画柳心法春寒辞。
三石父子齐齐跳了起来,赫然变色,满目悚惧,不由自主地往厅堂远处看,似乎是想夺门而逃。
音曦泰然自守,目若幽潭,手指悄动,夜刀出鞘三寸。
“诸位勿惊,”秦画收了剑,淡淡一笑,“如何?帮主现下信了么?”
“信了,信了!”石震林察觉到自己失态,忙又堆上笑来,请秦画回来落座,“果然是画柳派的功夫,果然是秦兄之后!画柳派尚有传人,真乃武林之幸、家国之幸!”
石非白躲在石毅坚背后,悄悄擦掉头上冷汗,转过身来问道:“画柳宗主携四位大侠至此,定然是为光复门派之事。宗主若有吩咐,我断潮帮义不容辞!”
秦画摇头:“大少帮主言重了,我等前来拜会,别无他求,只为完成亡故父母遗留的试才之题。”
石震林与石非白立刻松了口气,尴尬笑道:“原来如此,好说,好说。”
石毅坚却是一脸茫然,眨着浊眼问道:“爹,哥,她说什么题?我怎的没听说过?”
石震林立刻回手给他一拳,低声怒斥道:“闭嘴!”使个眼色,叫石非白将他拉走。
方钰奇道:“试才之事,应是慕歌青禾两位大侠亲自托付过的,石帮主难道不知么?”
石震林摆手笑道:“石某岂能不知?只是我这犬子一人不知而已。当时他还年少,又是天生的木头疙瘩脑袋,不能记事,也不明白,因此不曾告诉过他。”
红白相视一笑:“无妨,只要石帮主记得便好。请教帮主何时安排试才?”
石震林点了点头,靠在宝座上沉思半晌,捻须微笑道:“秦宗主,诸位少侠,请听石某一言。依秦宗主方才所讲,画柳家主之位,早在出山之夜就已继承,此乃天意人心,名正言顺,我断潮帮自当倾力拥护!秦宗主承受多年磨难、千里艰辛,能有今日已是不易,何必再有试才之题?我观诸位英雄的身手与胆气,也足够配得上当世侠名,亦无需石某多此一举。这试才之事……就作罢如何?”
试才作罢,星河引梦便不能解,夜寻也就不能找回。
秦画心下焦急,却又不能实言相告,只好摇头道:“帮主此言差矣。依我画柳祖训,新家主继任后,必须游历江湖,经受武林众家考验,此乃百年相传的规矩,也是父母遗命,秦画不敢自作主张将其废弃。于秦画而言,国难、家仇两重大任在身,若不能凭实力得到帮主承认,不但自己心中有愧,待日后遭遇仇敌,也无自信将其战胜。试才之事,还请帮主成全!”
石震林神情严肃,绕着宝座负手踱步,沉吟一时,正色道:“少宗主,非是石某推脱反悔,实是令尊令堂所留之题太过艰难,稍出差错便有丧命之险。今日不同当年,画柳秦家一脉,唯余少宗主一人而已,如此境况,石某着实不敢践行当年之约。”
秦画毅然起身:“石帮主,秦画既然姓秦,便要尽秦家之责。血海阁尚在逍遥,我等何惧死生?”
石震林将她盯了片刻,蓦地仰天长笑:“好!少宗主既有如此志气,我石猎再无二话!”
秦画欣喜拜谢:“帮主既然应允,便请告知试才之地!”
石震林摇头笑道:“宗主切莫心急,试才事大,自要花些时间谨慎安排。今日已过大半,又刚处置了叛徒,来不及,也不吉利,且请耐心等待。石某先为你们置办洗尘宴,待到心神安定、疲乏消退之后,再把头尾仔细说明。”
随即叫来一个头领,吩咐道:“你去安排好酒好肉,尽选几十头肥壮的杀来。酒宴就摆在西面拥涛崖上,叫众家头领弟兄都去!”
燕锦插口笑道:“帮主,摆的若是人肉宴,我们却不愿吃。”
石震林一愣,拍案大笑道:“朱雀少侠误会了!我们也是人,岂能吃人肉?拉回官兵尸体来,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只为传出吃人的名声去,吓唬那些狗官。寨中自己吃的,都是正经的牲畜肉,少侠尽可放心!”
石非白忽然凑过来请命:“爹,几位大侠风尘仆仆,远路疲劳,正该休息。横竖眼下无事,就让孩儿为他们安排住处如何?”说话时,眼光只在红白蓝三人身上转。
石震林似乎没有察觉,点头道:“好!亏你想得周全,仔细安排,不许怠慢!”
石非白连连称是,满脸褶子里都是笑纹。出了山海堂,一眼瞧见四匹骏马,当即吩咐喽啰牵去马槽刷洗饮喂,态度十二分的殷勤。
燕锦牵着秦画的手,吹一声哨,惊蛰立刻挣脱缰绳,带着马队飞奔回来。不知是主人有意,还是神驹有心,惊蛰恰恰就在秦画身边停住,将石非白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石非白有些尴尬,挠着手背干笑。
“少帮主不要误会,”燕锦却是泰然大方的神色,左手一伸,又把音曦拽到惊蛰身后,“我们骑的都是烈性马,一时瞧不见主人,便会发疯撕咬。带去别处,只恐惹出祸来。”
石非白心不在焉,应声附和,还想绕过去套近乎。才走几步,冷不防被惊蛰甩起一尾扇在脸上,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暗骂几句,小跑回来,又找方钰风凝说话。
音曦一直走在最末,刀柄始终握在手里。
无移时,到了后寨瓦舍,石非白指了一片好房,让五人随意挑选。自己却远走一旁,叫过手下喽啰低声嘱咐。
说完话,回头观瞧,见五人选了四间相邻的屋子,急忙冲过来拦住:“诸位且慢!哎呀……这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分开住好一些。”
五人互相瞧了瞧,摆手笑道:“大少帮主多心了,我们都是自家人,不避讳。”
石非白愣了一瞬,强笑点头:“原来如此,冒犯了,冒犯了。”转身时,余光刺向方钰风凝,似有怨毒之色。
又过片刻,见五人各自有事,都不与他搭话,也自觉得无趣,只好拱手告辞:“诸位大侠且请休息,待宴会齐备,石景自来邀请。”
五人颔首示意,一直目送他走远。
方钰最先开口:“呸!什么断潮帮的大少帮主,活脱脱是个酒囊饭袋好色坯!那二少帮主还算端正,但空有力气,没有谋略,竟是个实心儿的棒槌!”
燕锦叹道:“石震林帮主英雄豪迈,两个儿子却都无能,倘若断潮帮因此衰落,整个武林都要为之惋惜。”
秦画正和风凝整理随身的行囊,听她二人对话不断,连忙笑着截住:“好啦!他们各人德行如何,还得真正洞悉敏锐的高手来定。”
众人心下了然,立刻笑吟吟地围到音曦身边:“我们说得不好,还请煦晨大侠评判一番。”
原来离开小村之前,五人已经悄悄定下了探寨之计:秦画身为画柳之主,自然负责说明来意,凡有问话,都先由她回答;风凝武艺最高,说话却慢,只管护卫安全,其余不问;燕锦方钰人情通达,见多识广,专门找寻对方话中破绽,也替秦画言语兜底。
这四人都好安排,唯独音曦有些麻烦。她虽然聪慧不输众人,武艺位居第二,却是一言不合当场翻脸的性格,让她一同参与,只怕过不了龙胆河就要打起来。其实按照音曦本意,试探实属多余,只需让她一人带刀闯进山寨,与断潮帮狠斗一番,所有问题即见分晓——是友立刻和解,是敌顺手砍死,干脆利落,毫不拖沓。
她越是这样说,大家越觉发愁。
思来想去,秦画忽然记正平县中谋心术的话来,当即有了主意:“阿曦,断潮帮内定有异事,究竟是血海易容,还是人心不古,咱们几人之中,唯有你能看得出来。我将此事托付于你,你只需留心观察人物便好,其余都不必管,如何?”
是秦画的托付,音曦自然不会拒绝,因此一路之上都不说话,只将自己当个游魂飘着。上山之后,每逢龌龊之词入耳、污浊之相碍眼、腌臜之气刺鼻,她都强自忍耐,不动声色,唯有一柄夜刀出鞘又收、入鞘又发,本心难掩。
到了现在,唇舌终于恢复自由,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结论不容置疑:“都不是好东西!”
众人一愣:“都不好?难道石帮主也不是正直之人么?”
音曦冷笑道:“石震林?依我看,此人才是隐藏最深的大奸大恶之徒!”
秦画急忙示意她低声,四下看了看,眨着眼问道:“阿曦,你有此论,以何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