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早晨起了雾,而且非常的浓重,无论是街弄、家弄,还是水弄都被乳白色的雾气填充满了,即便是两三步远的景物,也别想看得清楚,像是被刮大白的师傅用涂料抹去了。只有河道里的摇橹船勉强露出舱顶,它们就那么静静地泊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这让人想起《虎口脱险》里的土耳其浴室,在迷蒙的蒸汽里徘徊,会些口哨也许能派上用场。刘庆东记起头天晚上老锔匠说的话,还挺佩服他的天气预测呢,几十年的生活阅历可不是盖的,姜还是老的辣。
昨天晚上老和尚又给他治疗过了,又是冷敷,又是按摩,真见奇效,如今能大步走路了,只是有轻微的肿胀之感,不敢用力使劲,更不能奋力奔跑,像阿汤哥那样在白墙青瓦间跳跃穿梭,俗话说“来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得慢慢恢复啊。
两个出家人天不亮便起床做早课,梵呗之声如风铃般空灵婉转,又似月光般涤荡心灵,虽然住在对屋有两道门隔着,却声声入耳让刘庆东神清气爽,再无睡意。他索性起身穿好睡衣,睡衣已经晾干了,老板娘浆洗过的。脚上的草鞋实在磨得慌,还是穿自己的拖鞋吧,虽然没有袜子,好在天气不凉。而那个印着公司奖励的搪瓷缸子放在床头边,也被洗刷干净了,里里外外的污渍荡然无存,可惜那半下子咖啡也一并倒扔啦,其实对些热水还能喝呢。
他怕影响人家的清修,蹑手蹑脚地出了跨院,堂屋里有人在扫地,是老板娘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握着戳子,此刻并未弯腰忙乎,而是站在大门旁往外面引颈而望呢,也不知道在望些什么?
刘庆东的脚步声并不突兀,却把她吓了一跳,戳子失手掉在地上,“喔呦,你这么早就起来啦?呃,也是被念经声吵醒的吧?我这客栈还是头一回,有两伙人都信佛,住在阁楼的吴小姐,还有跨院的两个和尚,一高一低,你唱一段,她哼一曲,成曲社唱昆山腔喽。”
嘿,还真听到文静姐的念经声,不大不小余音绕梁,她诵的是《佛说阿弥陀佛经》,刘庆东曾在家附近的**寺里听到过。
“吴小姐在祭拜个女人,是个日本女人,照片就摆在桌子上,那女人穿着和服,盘着头,手里拿着刀子,看长相年纪没她大,我猜呀,应该是她的妹妹。我们跟日本人刚打过仗,这个吴小姐不会是日本探子吧?”老板娘悄声地告诉他。
不用多想,刘庆东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上过初中的都见过那张照片,是秋瑾留学日本时拍的,吴珉是鉴湖女侠的学生,她祭拜恩师是很正常的事。哦,眼下是民国,教材里自然没有那首《满江红》配的照片,而且跟前的女人都未必上过学。
“那是她的老师,鉴湖女侠秋瑾,崇高的革命烈士,为了推翻腐朽的清王朝献出了富贵的生命,她在洪门中担任的职务是同盟会的军师。”
老板娘对最后一句极其感兴趣,“那就是白纸扇喽,她和姚德彪是一伙的呀,那也好不了哪儿去。这个吴小姐不会也是洪门的吧?不会,她们昨天晚上还吵架呢。”
刘庆东岔开话题,“老板娘,你起来的也挺早啊,天刚亮嘛,也是被念经声吵醒的呀?”
“那倒不是,我们开客栈的哪有你们那么好命啊。”她一下一下扫着地,倾诉着做买卖的艰辛,“阿根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了,我是后起床的,先去刷马桶、收拾屋子,马上要去河边淘米,回来熬粥。我起来时,吴小姐那屋还没动静呢,倒是蔡小姐和外国老太婆起床了,洗把脸就出门啦。”
“这么早就出去溜达啦?还这么大雾,出去看啥?在雾里捉迷藏啊?”刘庆东感到无法理解。
女人笑着说:“蔡小姐说外国人要去看民居,看弄堂,今天是煮日,什么煮日蒸日的?这个我不懂。然后去福音堂做啥来着?许愿吧,她们先去西街看弄堂了。”
“跟烹饪没关系,是主日,星期日,敬拜主耶稣的日子。圣经提到主耶稣星期五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七日的头一日即周日,耶稣复活。基督教教徒要在这一天到教堂做礼拜,她们是去做礼拜。”刘庆东对基督教和天主教还是有些了解的。听说是福音堂,那一定是基督教,就是新教。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后新教做礼拜,天主教才做弥撒呢。
“不懂,福音堂没进去过,我信伽蓝护法、关圣帝君,保佑我生意兴隆。”看女人的表情对耶稣没兴趣,“怎么你的腿好啦?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啊。”
“多亏老和尚的医治,基本上是痊愈了,但还有些不得劲儿,走路还行,不敢大跳。”
女人面带喜色,“能走就不错啦,释演音那和尚真有能耐,说是留过洋呢。他徒弟也有两下子,画得好,画的小鸡小鸭可像了,就画几笔,跟活了一样。说是得慢画,画快了不行。”
刘庆东被逗乐了,“不是画得慢,那叫漫画,三点水的漫。漫画是以绘画为手段,表达故事情节的艺术形式,具有简练线条、夸张变形等特点,常通过幽默或讽刺手法传递情感与思想。提到漫画,就得数人家丰子恺,他是中国漫画领域的开创性人物,被誉为‘中国漫画第一人’。”
“哦,不是慢慢画呀。家里穷没上过学,你别笑话吾啊。”女人为自己的无知窃笑道,“哎,你要出去呀?外面下大雾了,可要当心啊。”
刘庆东看天色已经大亮了,雾气在渐渐消退,虽然还是离得远看不太清楚,可好奇心驱使他出去走走。上回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西塘的早晨是那么的美丽恬静,充满了质朴的烟火气,他想雾里的景致应该别有一番风韵吧?
胶底的拖鞋踩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踢踏声,似在小桥流水间击打出灵动的音符,不像在上海滩的南京路上,卤滋滋的粘脚。去西街不能说是轻车熟路,但好在方向是十拿九稳的,总有几座桥与对岸相连,选择哪座都有殊途同归之效。
出门尚早,路上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行人,整座古镇静悄悄的,像只熟睡的大狸猫,偶尔的鸡鸣鸭叫也是弱弱的咯咯咯、嘎嘎嘎的,连狗子都缄默不语了,像是怕扰了主人的清梦呢。
刘庆东远远地望见,在西街的一家铺子前站着位老妇人,走近了轮廓变得清晰了,正是穿着洋装的马普尔小姐,她正端详住家的木头门呢。那门外安装着只有半米高、没有门板,倒像是小型的栅栏门。老小姐应该是头一回见到,不知它的用处是什么。
“Hello,good morning,Miss。”他上前打着招呼,“What are you looking at the gate?”
老太婆也认出了他,她语速飞快地说了一通,刘庆东只听懂了一个单词Way。
他知道她的意思,是问外面的矮门有何用,可自己的英语水平太洼了,不知怎么连成句,只好将双手张开做拦阻状,“chicken,and children”。这让老太婆茅塞顿开,领会了人类最简单的肢体语言。
“Where have your friend been?”他怕自己说得不准确,又加以说明,“Miss Cai”。
马普尔小姐隐晦地笑了笑,用手指着远处的公厕,“ Use the toil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