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分钟,谜底便揭晓了。
从客栈里传来争吵声,而且调门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恶毒,双方像是马上就要大打出手啦。听动静能分辨出来,是姚德彪和盛杰发生了冲突。
刘庆东听了几句,应该是为了收税的事儿,青帮让洪门把收河道保护费的权利交出来,漕运这块儿理所应当由自己辖制。还记恨举人勾结乡公所,把西塘的好处都占了去,他这个码头官有名无实,只剩下商铺的月规钱,清汤寡水的,手下的弟兄人吃马嚼,剩下的钱不够孝敬师父的,怎么有脸面在此立足啊?
举人自然是不答应啦,嘴里的肥肉岂能轻易吐出来让人呢?尤其是洪门弟子,最看不起青帮的喽啰啦,一口一个“叛徒”、“走狗”地辱骂着。不出意外,没过多长时间便听到桌椅的掀翻声、餐具的粉碎声,其间夹杂着老板娘的惊号。
应该是堂屋的空间局促,拳脚施展不开吧,无赖盛杰率先跑了出来,姚举人紧随其后,挥着手杖步步紧逼。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举人真有些功夫,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狠辣刁钻,防不胜防;再看青帮的小头头可不行,毫无章法胡乱出拳,只几下子便落在下风,被人一手杖打在脸上,顿时满嘴是血,吐出两颗槽牙来。这家伙气急败坏,狗急跳墙抽出匕首,向对方又是直刺又是划割,嘴里吼着要置人于死地。
吼声招来了半大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足有一米八多,身上穿着黑色立领的学生服,显得精干历练。可惜头发疏于打理,蓬乱地披散及肩。这位疯了般沿着河堤跑了来,直勾勾的眼睛怒视着姚举人,嘴里嘟嘟囔囔重复着“汉奸,翻译官”,一把抱着人家的腰向河里推去。
这下可危险了,两个打一个,那孩子还是个疯子,气急败坏的这位狠狠地给了他两拳,“你这个疯子又来了,撒手!我可要下死手啦。”没想到少年硬挺着,就是不撒手,眼看举人就要被匕首伤到。
举人情急之下抛了手杖,从腰间拔出手枪,左手在枪身上一撸,抬起右手向天上开了一枪,“砰”的一声震耳欲聋,果然立竿见影收到效果,那学生没好动静地尖叫着“妈呀,开枪了!杀人啦”,向来时的方向抱头鼠窜。
姚德彪将枪口指向无赖,盛杰也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气馁地放下手中的凶器,口齿不清地求饶道“姚老爷,姚大爷,别,别,有话好说嘛,我只是用匕首吓唬吓唬你,没想真扎呀。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不敢起幺蛾子啦。”
手枪瞄着盛杰的脸划着圈圈,“喔唷,你个小赤佬,阎罗王面前做戏找死呀。怕啦?怕啦就别跟你姚大爷整事情。你这种渣子就喜欢戳壁脚,即使把差事给你去做,也是弗来三。什么码头官?哪来的弟兄呦?你自己封的吧,乱说西游记。阿乌卵,西开点!内再老卵,当心吃生活。”
被喝斥的无赖拔腿就跑,不跑也不行啊,鲜血顺着嘴角还在流呢。他边跑边紧张地回头查看,生怕姚德彪背后开枪,要了他的性命。
得胜者将武器插回腰间,好似无所谓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正了正胸前的十字架,从地上拾起手杖,这才大摇大摆地重新跨进客栈的高门槛。
“他有手枪!”时髦姐似在自言自语道,但声音挺大,在场的人都能听得见。
“狗牌撸子,弹匣里能装五发子弹。”老锔匠有意无意地跟了一句,然后便缄默不语了。
该走的都走了,客栈的门前只留下行动不便的刘庆东,筋扭了,哪儿也去不了啦。他坐在河堤的石栏上,夜幕低垂,临河的房舍里、渐渐稀少的夜船上灯火如星河般璀璨,与水波交相辉映,映在河面的倒影摇曳出碎金般的光痕。
“这是什么事呀?说把桌子掫了就掫了,他是一点儿不手软啊,这些盘子饭碗全摔碎了。唉,姓姚的心眼太歹毒了,这种人不得好死,生孩子没□□。”
“不打嘎,不就是几个盘子、瓷碗嘛,这算幸运的啦。比起姚老坏干的那些缺德事儿,这都不值一提。”
刘庆东向身后望过去,是客栈老板两口子正抬着箩筐走出来,筐里乒乓作响,听声音判断是打架损坏的餐具。
男主人兼厨子阿根自己安慰着自己,“姚德彪就是我们西塘的恶霸,仗着有乡公所撑腰横行霸道,有多少人家被他欺负的背井离乡啦?折在他手里的人命就有好几条。你还记得大壮不?那孩子死的有多惨。”
老板娘对提及的人记忆犹新,“怎么不记得呢?大壮嘛,长得挺清秀的小伙子,几年前给姚德彪当伙计,举人的后老婆孔氏年轻貌美,不守妇道,与大壮私下偷情,被老坏发现后假意带其去收桑叶税,途中以捞银元为由诱那孩子下水,腊月天经冷水浸泡,谁能扛得住呀?到了乡下,立刻吩咐大壮前去讨债,平日里需要一个礼拜的活儿,逼着他在两天内全部做完。那孩子本来就体弱,一下子病倒了,归乡养病没多久便死啦,你说姚德彪有多坏?”
“他这是杀人不用刀啊,要不大家咋叫他王老坏呢?那就是个畜牲。”男人恨地直骂娘,“他不仅害死了大壮,连孔氏也不放过,到处宣扬她不守贞洁,要一封休书扫地出门。那女子羞愧难当,跑到柴房上吊自尽了。”
“那女的叫孔美娟,是个三十出头的老姑娘,娘家是南浔的,嫁给举人之前是女校的老师,那时她常来我阿公的铺子里买东西,我认得她。她与伙计偷情也是没法的事儿,听说姚德彪年轻时受过伤,跟人比武伤在要命的地方了,不能行人事。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虎狼之年守活寡,太不人道啦。姓姚的为了泄愤接连害了两条人命,这人有多阴损。还有他那住邻居的侄子,两家就隔着条巷子,那家伙也不是善类,人家都说他是罪魁祸首,是他给孔老师下春药,才做出苟且之事,这么做以防叔叔的家产外流。”
男人点头称是,“我也听说了,姚家禄能干出这种事儿来,他比他叔叔还要坏。我和他初小在同一个班,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阴损缺德坏占全了,踹寡妇门、撅绝户坟说的就是他。老天报应啊,他如今抽大烟抽得败了家,老婆跟管家卷钱私奔了,家里的佣人全辞啦,有人说他张罗着卖老宅子呢。”
“内客,我怕姚德彪硬来,非娶我们家小云啊。他是恶霸,啥事都干得出来。”
男人让女人放心,“家婆,我不会让孩子往火坑里跳的,否则,我这个阿爹就白当了。”
“姚老坏心毒手狠,我们得留条后路啊。”老板娘忽然有了想法,“内客,姚家禄的院子那么大,就他一个人住,晚上也够瘆人的。宅子的格局的确不错,就是位置有些偏,开旅店怕是招不来客人啊。不知他开的是啥价钱?合算不合算呢?要不,老公,你明朝去跟他杀杀价呗。”女人得到这个讯息非常地兴奋,她眼珠转得飞快,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着,这回也不压低声音说话了,放开嗓门央求道“去杀杀价,杀杀!杀杀”。
“哎呀,咋又杀杀杀的呀?吓得我腿肚子直哆嗦,我们快躲一躲吧。”有位路人像只受到了惊吓的小兔子,尖声叫着掉头就要走。不是身边的同伴强行拉住他,恐怕转眼间便落荒而逃了。又是用外语的一番交谈,才稳定住神经敏感者的情绪,他不再执意要躲避啦。
客栈门匾的两侧挂着细绢面的宫灯,温润如玉的柔光一直铺满到河堤边,与左邻右舍形态各异的灯笼遥相呼应,在高耸的马头墙、观音兜与一团团似火的水影之间连成一条明亮的通道。
就在这街灯的映照下,刘庆东的眼里似乎出现了幻觉,向自己走来的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活像是逗哏的和捧哏的,急着赶去表演对口相声。高个的瘦子酷似《司机大佬》里的吴耀汉,有张俗称地包天的月牙脸,额头后缩,下巴前凸,据说朱元璋是这种脸型的天花板,它让人想起春晚的那句台词“侠妹,留步喔”。这个中年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脚下却是双草鞋,这搭配不伦不类得令人无法接受。另一位最令他惊掉了下巴,这不是侦探系列剧里的男一号嘛,大名鼎鼎的波洛,赫尔克里·波洛来过中国?阿婆的一系列小说里未曾提及呀?
肯定来过,我这是穿越,不是做梦啊。是波洛,就是这个造型,一点儿不错!矮胖、驼背、鹅蛋型脑袋、圆鼓鼓的大肚子,还有那根银色的天鹅手杖。他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软呢帽,身上是鸽灰色精纺套装,里面穿了件缎面刺绣的马甲,脖子上打着黑色的蝴蝶领结。再看脚下穿着香槟皮鞋,鞋面是黑色的,鞋腰是白色的,用强烈的视觉冲击给人以独特的美感。看得出它的主人非常爱干净,把鞋尖擦得铮亮,反射的光像安了两个电灯泡,熠熠生辉。尤其还有那个初恋见证,一枚圣杯造型的花瓶胸针,它让整体穿搭瞬间高级起来。是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皮包,就缺了一句口头禅“动用你的小小的灰色细胞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