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客栈门外(一)

“小伙子,看光景讲空头呢?腿伤好啦?”

有人从石埠头下沿着台阶走上来,穿着时尚的西装革履,举起手杖向刘庆东打着招呼,问是不是在卖呆唠闲嗑呢。三个人并未留意有船靠岸,河道里的船只实在是太多了,如过江之鲫。刘庆东都难以置信,民国时的烧香港竟然这般熙来攘往,可不是一百年后的冷冷清清。

问话的是武举人,他还回头向船夫、打手们吩咐着,“阿满、龙三、祥子,把船划回去吧,我一歇歇走着回府。今晚酒要少喝,早些困告。我们定在明朝八点半出发,明朝是礼拜日,黑清早我要去福音堂做早课,你们把船划到万安桥埠头等我,有一大天的事儿要办呢,争取早一些回来。”

掌船的老头子与两个跟班齐刷刷地哦了一声,慢悠悠地摇着木橹驾船向西去了。

待他转过脸来,刘庆东礼貌地回复道,“好多了,脚敢粘地了,慢慢走还行。”

“哈哈,我就说嘛,法师不是一般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人说,他还去东洋留过学呢,治病也是高手。法师在客栈里吗?我是专程前来拜访的呀。”他解开西服的扣子,像是很燥热的样子,刘庆东看到在他的脖子下挂着十字架,裤腰带上插着把小巧的手枪,枪身很短,握把护木上刻着一条威风凛凛在奔跑的猎狗,“去乡下跑了一整天,桑叶税不好收啊,收了十来天啦,真咯是懊糟的嘞。这帮泥腿子很推板,一个个狗逼倒灶的,看见他们那牵丝扳凳的熊样,就觉得触气。有些刁民还要抡拳头动刀子,不知道天高地厚,逼急了老子用狗牌撸子崩了他。他们以为我这武举人浪得虚名吗?完全错了。倘若面对的是国民政府的那些酒囊饭袋,那真是死蟹一只了,可遇到我姚大爷,这点事体毛毛雨嘛。明事理的有话好好说,不要吵相骂,投五投六的;若是不识时务顽固不化,更有甚者聚众闹事,下回带着保安团一淘去,抓起来去坐班房,大家都不好看喽。”

“姚大爷真不容易呀?也就是您吧,很来三,有架海擎天的本事。收税可是件麻烦事,不是啥人都能胜任的。眼下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老百姓的屋里厢穷得清汤光水的,真的拿不出钱交税呦。”老锔匠从凳子上站起身,点头呵腰地表示非常理解,同时动作麻利地将竹筒磕打着凳腿,倒净烟嘴里的余烬,用签子尖头的一端扣除烟锅内的残留物,用带鬃毛的另一端刷拭其内壁,再从口袋里拈出烟丝抟成球,摁在里面用火柴点燃,“您请坐,抽几口解解乏,我这可是有名的南雄黄叶啊。”

“是呗,厌四包,一天忙得七荤八素的,腰酸背痛的,回到家里一躺上床,我就到苏州去了。若是没有我船拳的功夫和娴熟的水性,还真镇不住这帮泥腿子呢。”武举人被夸得沾沾自喜,不见外地接过烟筒,坐到木板凳上。只抽了一口便大加夸赞,说是这烟味让他想起往事,和二十年前在兴武将军朱瑞麾下当管带时,军中有广东兵抽的一个味。看得出他真得喜欢,接连嘬了十几口,长长地吐出烟气,鼻子里哼哼着甚是陶醉。

“好烟吧?姚大爷,抽着烟,望着夜景,活着有多好啊。西塘的的刮刮是个好地方,风调雨顺的,安安稳稳凭力气吃饭,与人为善,多好啊,可惜呀。”老爷子瞅着举人发出感慨。

“可惜什么?没有攒下家业,还得四处流浪?安安稳稳凭力气吃饭好不到哪儿去,要想过得滋润,还得靠脑子和手段。黄锔匠,听你的口音好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啊,是姚庄镇、天凝镇的,还是陶庄镇、干窑镇的?难道是芦墟镇的呀?”

谦卑地站在一边的老人摇着头,“都不是,我是外乡人,给人锔缸锔盆的,走南闯北,口音自然就杂了。”

姚德彪感到他说的有理,猥琐地笑着问他,“我听说你跟马寡妇走得很近呀?你有事没事总往她家里跑,还帮着她看管公厕,看来你是要在西塘安家落脚喽?”

“是哈里的毒棺材瞎讲的?这是谣言,脱里脱空乱嚼糊涂。”这番话说得老人直瞪眼睛,“马家妹仔与我差二十几岁呢,我能当她叔公啦。她命苦哟,男人死得早,她嗯子斌子又是那个情况,在上海学堂遇到战乱,被日本兵吓出了毛病。我是可怜她,一个女的管着公厕,进入里面不方便,就帮着打扫一下卫生。她也照顾我,衣服破了,用捻线钓一钓。哈事体?好心好意还招来风言风语啦。”

姚德彪见对方愤愤的样子便安慰他,“看你面孔葛勒斯白的,眼乌珠都要崩出来了。不要生气嘛,多大点儿事儿呦,你是没那个歪心思,即使有,也是很正常的,男女相爱天经地义,没必要理会别人说三道四的。我晓得了,你是发善心照顾孤儿寡母。马家婆子守了十几年寡喽,他男人水生是条汉子,参加王金发的敢死队攻打杭州,被子弹打穿了腿,回来养伤没多久就死啦,你这瘸腿不会是被子弹打伤的吧?”

对于举人的调侃,老人报以诙谐地说:“我这条腿也是子弹打的,那颗子弹先打穿了水生,又打伤了我。”几个人都被他逗笑啦。

姚德彪注意到时髦姐,“阿妹,长得很洋气嘛,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你也住在这个客栈里呀?是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呀?”他那双金鱼眼色迷迷地打量着人家,像只大号的蟾蜍,恨不得一口吞下眼前飞过的花蝴蝶。

“我是从香港过来的,回老家南浔。”女人冷冰冰地回答。

“香港啊,虽然没有上海繁华,被英国佬抢去了,老百姓都说英语,你说得也不错吧?”举人有意无意往跟前凑了凑,也许是异性相吸,或是中意人家身上的香水味。

时髦姐嫌弃地站起身,“也不是,香港的广府人居多,大家讲的是粤语。”

这时,从隔壁客栈里走出三个人,正是刘大师与他的两个学生,师徒如父子亲密无间,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

姚举人认出他们,立马起身打着招呼,连相把水烟枪还给老锔匠。他们彼此问候,显得非常的热络。得知四川人要去塘东街,举人便向他们推荐,说是这几日有戏班子来唱社戏,在对岸的圣堂和东岳庙里,有时间可以去看看,镇子里还有龙灯、马灯、莲湘、放河灯的非常热闹,看节目赶早不赶晚。那三个外乡人听说后异常的兴奋,一刻也等不及了,急着告辞去看灯看戏。

刘庆东听说这里有社戏,顿时联想到鲁迅先生的名作,十一二岁住在外祖母家里,坐白篷的航船去邻村看戏的那段。待他从回想中缓过神来,那拜访出家人的地方显贵已经进了客栈,而担子旁的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他们太有心机了,几乎是贴在耳边交谈,只听到只言片语,似乎在背后数落着举人的不是。

外国老太太从大门里走出来,她换了着装,头顶戴着有鸟翅的小呢帽,身穿肉粉色丝缎材质的连衣裙,脚下是浅口的平底鞋,脖颈下戴着串珍珠项链。她的一只手拎着大提袋,另一只手拿着把素格的雨伞。这才是马普尔小姐的完美造型呢!

当那令人愉快的、敏锐的目光与刘庆东的目光相遇,随即便友好地一笑,“good evening,Sir”。

刘庆东回敬了一句,“good evening,Miss”,可再想寒暄几句,却语塞词穷了。

“阿叔,我要和马普尔小姐去塘东街荡一圈,我们回头见。”时髦姐跟老锔匠告辞后,转身接过同伴手里的提袋和雨伞,非常懂事地为其分担,她望着火红的晚霞肯定地说“It won't rain。”

老小姐从袋子里掏出个小铁桶,打开盖子,里面装着巧克力。她拿出一块剥开糖纸,随手递给了同伴,旋即又拿出一块,剥好后放进自己的嘴里,还感到不过瘾,又完成同样的步骤塞进去一块,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时髦姐笑话她,“You must be very fat。”

“That’s bull!”马普尔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向上翻了下白眼,当看见眼巴巴瞅着的老爷子,正猛吸回馋涎欲滴的口水,便毫不吝啬地把铁桶递给他,“Oh!Boy!Do you like chocolate?”

老锔匠喜出望外地接过去,如获至宝地往里面看着,“是巧克力吧?洋玩应,这是个好东西。里面还有十几块呢,都给我啦?”

刘庆东认为是老人上了年纪,爱吃甜食,可过于夸张了,不就是几块塘嘛,至于如此这般兴高采烈吗?

“Jane!Let's go。”

对于女人的召唤老太太却没有响应,她掏出浅蓝色的珐琅表看着,颇为自信地低语道:“Wait a second。”

简单的对话刘庆东是能听懂的,不知道这位乡村神探要等谁,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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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街凶案
连载中会跑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