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倷拉切夜饭呢?嚯,满桌子好吃的,馋吐水嗒嗒滴。”
有人粗门大嗓地走进客栈,随便得似这里的常客,言词粗俗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经来人对生理反应的如实描述,只觉得一串串口水滴落到桌面上。刘庆东应声去看,原来是那个蛮不讲理的无赖盛杰。
“盛二爷,我的月规钱已经交了呀?您来我这小店有啥吩咐啊?”老板娘看到来人不觉得紧张起来,忙不迭地走上前陪着笑脸迎接着。
无赖大大咧咧地搬了把椅子坐到桌前,“阿根婆娘,你这客栈是金銮殿呀?不许别人来。爷是西塘青帮的码头官,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是姚举人家的宅子,我也是说去就去,啐两口老痰在他堂屋里又能奈我何?”他斜愣着眼睛瞅着女人,“你刚才管我叫什么?”
“盛二爷呀,你哥们三个,在家排行老二,叫你二爷有错吗?”女人怯懦地对视着他,不知道自己的称呼有啥不妥。
“妈妈滴,你这婆子,为什么叫姚德彪大爷,叫我二爷呢?那老棺材瓤子也排行老二,他比我尊贵,还是长着爱人肉啊?哦,听说他看上你家小云啦,要娶她做续房,这回你和阿根可不用愁了,房子是向他租来的,怕人家涨租金喽。老家伙是个绝户,小云嫁过去生个一男半女的,那么大的家产不都是你们的啦?”
“人家是武举人,我们高攀不起呦。我家小云才十五啊,孩子太小,就是撵我们到街上去要饭,也不能答应呀。”女人满脸的不情愿。
“屁,不要脸的老东西,这不就是老牛吃嫩草吗?不要脸,豁豁人家孩子。别看他考了个武举人,呸,那是前朝的事儿,在洛阳的国民政府林森主席、蒋委员长的眼里那算个球?可你们要当心呦,那老家伙阴损的很啊,他想要的,不择手段非得弄到手哩。姚大爷,狗屎!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小瘪三。叫我二爷?哼哼,难不成你以为,我们青帮比他洪门矮一头呗?听好喽,以后不许叫我二爷,要叫大爷,盛大爷!介得不介得?”
“当然介得。”老板娘满口答应,“盛大爷。”
“欸”,对方的表态令无赖非常满意,他有些得意忘形了,“嗯,不妨给你交个底儿。妈妈滴,他姓姚的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啦,隔一歇歇西塘的事儿由我说了算,大爷我要主持大局,一手遮天喽。”
“盛大爷,听说了,姚大爷自己说的,有人要害他,给他下毒,差点儿要了他的命,起初怀疑是大壮家人干的,后来警察去查了,结果不是,大壮的双亲都死了,乡下就一个姐姐卧病在床。为这他还要请大侦探呢,说是福音堂詹姆斯牧师给请的。”老板娘神神秘秘地透漏着讯息。
无赖听罢讥笑道:“哼哼,詹姆斯牧师好有闲心呦,姚老坏不是逼他搬出福音堂吗?要拆了重建四贤祠,说是圣堂的韩老道是县长的亲戚,看上那块地啦,姚德彪不得屁颠屁颠地去办啊,逼着人家搬到镇外去。老詹是想要讨好人家呀,没用,姓姚的是势利小人,眼里只有权和钱。请侦探?我只听说神父很会讲鬼故事,给新人主持个婚礼,给死人祷告升个天什么的,他们还能掐手指头算出吉凶祸福?依我看姚老坏这回是凶多吉少呀,他净干缺德事儿,得罪的人太多,指不定是哪个向他动手呢?大壮的死就是他给下的套儿,多亏人家的双亲都不在了,就一个老实巴交的阿姐,若是他阿爹何老栓还活着,那可是王金发手下敢死队的队长啊,非得为儿子报仇整死姚德彪呢。他请侦探也没鸟用,不如多雇几个打手成年累月地守着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是呀,多亏他信教呢,要不早就强行拆迁了。这个人做事太绝,不给人留余地。呀,不会是他那续房孔氏的家人来报仇吧?都说那女老师是他给逼死的。”
无赖沉吟半晌,“嗯,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那后老婆上吊自杀说是他给逼死的,人家亲属有点儿血性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好了,我们不要为这个杂草**心啦,他横竖是个死。婆子,快点唻,拿双筷子,爷勿曾切夜饭呢,把爷伺候美了,好处自然是不会少的。”
在无赖的催促下,老板娘不敢怠慢,急忙去取餐具和老酒,还让后厨再炒两个菜。由她亲自为其斟酒布菜,净捡拜年嗑大加恭维。
得意洋洋的□□流氓注意到了刘庆东,端着酒碗阴阳怪气地讥讽道:“小赤佬,你怎么不喝酒嘞?酒能活血嘛。骨折好得这么快,都能走路啦?妈妈滴,我看你就是假装的,出个洋腔,扮成可怜相到处骗吃骗喝呦。”
刘庆东不愿意理睬他,这家伙就是一坨臭狗屎,臭不可闻,但还不能得罪他,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他只管低头吃饭做聋哑状。
他还发现这家伙爱挑眼眉,双眼不好好睁着,时不时地眯起左眼,睁大右眼,不知是打小做的毛病,还是感到这样很酷,很带派。
“呒不讲话,那就是被我说中喽。”他不怀好意地转向老板娘,“阿根婆娘,你可要当心呦,该阵世面上乱着呢,自从年初国民政府迁去洛阳,我们这里的鱼鳖虾蟹都出来冒个泡,强盗色锅头、弄送拐子儿莫老老,大白天的横着膀子晃无法无天。住在你这里的那两个和尚要注意喽,姚老坏说那个老的,姓释的是什么祖师?也不知道谁认他这个祖宗?吹牛又会画画,又会治病,还会写字,唱什么戏。真好笑,他会不会耍猢狲啊?讨几个小老婆生一堆娃娃。妈妈滴,一个和尚不好好念经,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务正业,我看就是个弄送。他说姓释?我可从来没听说有这姓,百家姓里有吗?一定是乱讲的。还有那个徒弟,最阴损,坏透腔了,骂人不吐脏字,把老子画成那么个丑样子,你晓得他叫什么吗?我真想把他拉到荒郊野外去,撕巴撕巴喂野狗。”
老板娘不敢得罪他,极力奉承说是那么回事,“盛大爷,和尚都姓释,那年纪大的法名释演音,他的徒弟法号婴行。你说的一点儿没错,他们不好好念经,还唱歌呢,唱的是街上女学生哼哼的调子,为老不尊嘛。你听,这两个人不做晚课,又拉二胡吹笛子了。”从跨院方向传来优美的乐器声。
“呸,什么法师?就是两个弄送,之前准是街摊上卖唱演杂耍的。赶快把他们打发走,别在我们西塘招摇撞骗啦。”盛杰蔑视地撇着嘴,他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事,表情瞬间煞有介事起来,把头凑近女人低声耳语道,“阿根婆娘,你给我留个房间,今天晚上我阿哥要来,一歇歇我去接他,住一晚明朝就走,不要记账,花销算在我的账上,谁问也不要说他来过。你要是说出去,我那阿哥在狗肉将军张宗昌的白俄军团当过翻译,你是晓得的,老毛子队的那些大兵骚性,他也不是善茬子。他在上海滩是做大买卖的,我去看他,阿哥带我去大饭店吃洋人的饭,根本没有筷子,左手拿叉子,右手拿刀子,这些你们根本不懂的。阿哥拍着胸脯跟我讲,小杰呀,若是谁欺负你了,给我捎个信,我去分分钟灭了他。呵呵,阿哥虾扎咯,小日本这么闹腾,愣是没耽误他的生意。阿哥会说好几国话呢,枪法太结棍了,一枪一个眉心,让你和阿根多嘴多舌见阎王去。”
老板娘对欲来的客人心生畏惧,直个劲儿地点头称是,“晓得嘞,晓得嘞,烂在肚子里。店里有房间,跨院的正房眼下空着呢,那里清净。”
虽然无赖与女人是窃窃私语,把音调压得非常低,可你别忘啦,刘庆东是运转员出身,百米之外蚊子的嗡嗡声都能听清楚,他的每个字都没漏掉。
“这是要干坏事呀!住店不留痕迹。来人会是什么人呢?真是他的哥哥,在上海滩做大买卖的?”
刘庆东胡思乱想之际,眼神游移间却发现外国老太太正冲着他笑呢,难道她也有副好耳朵,听到说话的内容,还发现自己也知道对话内容啦?不会,她啥也听不懂。
大家对这位不速之客甚是反感,净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坏毛病,吧嗒嘴不说,还吃起饭哼哼唧唧的,不知干净埋汰吮吸手上的汤汁,实在让人倒胃口。住客们便草草地吃完饭,有的回了房间,有的走出院子去看街景。堂屋里只留下粗劣的混混,不知谁封的青帮码头官,在那里不值钱地大吃二喝呢,还吵着让厨子阿根出来,和他整两盅噶三胡,抱怨人家白在十八军混了,一点儿不爽快。这噶三胡不知是啥意思?是要喝三壶老酒吗?
“喔唷,日落红云升,来日是晴天,明早还会有雾哩,真当赞啊,金七爷在帮咱们呦。”
刘庆东腿有伤走得慢,当他跨出客栈的高门槛,就听门外有人由衷地感叹着。他听声音辨出是那个古稀老人,白天施以援手的锔匠。
借着夕阳的余晖,看那近处远处都是通红通红的,像是羲和女神就是太阳他妈,急着去甘渊给儿子洗澡,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子,洒在大地厚厚的一层。就在客栈的门边老锔匠正和时髦姐唠嗑,看两个人亲近的样子,乍一瞅还以为是爷孙俩呢。老人坐在木板凳上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空气中弥漫着烟叶浓郁的醇香,半米多长的竹筒子实在是有些粗啦,把那双颊凹陷的老脸几乎埋了进去,那副担子立在身边,女子则蹲在担子跟前,安安静静地望着街那边悠悠流淌的河水,河道里却异常的热闹,拥挤着来来往往长长短短的摇橹船。
“这里好热闹啊!是西街吗?西街是西塘最热闹的地方。”刘庆东来过西塘,上次逛西街那个挤呦,可以用摩肩擦踵来形容,繁华程度跟这里不相上下。
“不是西街,是烧香港。”时髦姐指着西面跟他讲,“从西边的鲁家桥,到东边的五福桥,这一段的河道叫做烧香港。西街没这里热闹,西塘最热闹的是塘东街。”
刘庆东心里嘀咕着“真没想到啊,小小的西塘变化这么大,民国时塘东街最热闹,时过境迁,而如今那里除了震耳欲聋的酒吧,还有什么呀?心脏不好的都不敢打那儿经过。”他此刻也发现了异样,西街是两边开着店铺,东西的大街,南北的买卖,这里却是一面临河的。
“这里是烧香港?我曾经住过这里的小河时光客栈,它在附近吗?”刘庆东好奇地问。
老爷子还在咕噜咕噜地抽烟,只有时髦姐回复他,“我们这儿是小河客栈,你说的那家店可不清楚,我已经有几年没来了。”她看了一眼老锔匠,“他刚从外乡回来,一定也不清楚。”
锔匠听她这么说,居然放下手里的烟筒,“我原本是西塘本地人,可二十多年前就去广东讨生活啦。近几个月来,年事已高,思乡心切,才回老家来看看。我整天在镇子上转,走街串巷的,可没见过你说的那家客栈。”
“你在这里还有亲人吗?”
对于刘庆东的询问老人叹了口气,“我是个孤老头子,双亲都亡故了,有几个拜把子兄弟,也相继过世啦,今年七十三啦,阎王不叫自己去,同辈人有几个能活得过我啊?这镇子上的人我知道他,他不晓得我呀。我无权无势的,人家即使认出来了,又何必要相认呢?”
“你是最长寿的喽?”女人羡慕地问。
“除了老耿头,比我大三岁,他是最能活的。”老头子还挺自谦。
这时,文静姐打客栈里走出来,用手摸索了下袄裙,“美艳,不出去荡街廊啊?”
“等一会儿,我陪马普尔小姐去塘东街。”
“好吧,我要去七老爷庙荡一圈,拜拜金七爷。”说完话,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向西边走了。
“叔爷,你怎么啦?”
听到女人急切的询问声,刘庆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老爷子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是年纪大了来病啦?这可备不住!他弯下腰凑近了去看,老锔匠伸长了脖子,用手捂着胸口,两眼发直盯着远处。
是心梗发作啦!老话说得好,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到了这个年纪随时都会出意外。
刘庆东有位同事就是在单控室发病的,所以他有一定的经验,“这是来病啦!把老人放躺下,让他慢慢缓过来。”他喊着女人搭把手,就去扶着放倒喽。
“你晓咋嘎?”突然老爷子嘴里喊出声,可再反抗也抵不住两个人的力气,“放开我!美艳,你不要听他乱讲,我没有病。”不容他分说,最后还是被撂倒了。
刘庆东按住他,“不要乱动,放松,避免情绪激动。你胸疼得厉害吗?后背疼吗?”
上了岁数不服不行,老锔匠只得放弃挣扎,“我真的没有病啊,美艳。”他近乎哀求道。
“叔爷,你刚才咋那个表情?”时髦姐看他好像真的没事儿。
“我是看到了熟人,刚才跟你说话的女人是不是姓吴啊?”这时刘庆东也松开了手,让老人从地上坐起来,暗自后悔有些冒失了。
女人如实回答,“是呀,她姓吴,是我在女校的同学,叫吴珉。”
“是她,我没看错。是你在绍兴大通学堂的同学?”老人喃喃自语道。
女人立即否认,“不是,我没去过绍兴,是在南浔浔溪女校的同学。”
“噢,吴姑娘在南浔念过书?”
“是呀,吴珉父母早亡,被卖给个老河工做童养媳,她逃出来投奔干妈,她干妈是我们浔溪女校的校董。河工家追来要人,是我们秋先生卖掉自己的首饰,为她赎的身。”女人把往事都讲出来。
老锔匠这才听明白了,“哦,原来大小姐在南浔当过老师呀,在女校救的吴姑娘啊。”
“是呀,我们秋先生对她可好啦。”时髦姐转而伤感地说,“可惜先生被害时才三十二岁,被葬在杭州西泠桥畔,吴珉告诉我,她每年都去祭拜恩师,还改了名字,叫做吴惠秋,以纪念老师的恩惠。”
老爷子不住地赞叹,“吴姑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大小姐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欣慰的,我前几日还梦见她和王司令呢。”
“叔爷,你认识先生啊?”女人脱口而出。
老锔匠咳嗽了两声,却不出声了,继续咕噜咕噜地吸起水烟枪。那泼辣的女人似心领神会,也不再追问,只是让锔匠不要再抽了,抽烟伤身体。
“自己的身体,阿叔有数。”老人话是这么说,还是放下了竹烟筒,心事重重地望向河面上燃起马灯的摇橹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