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武举人姚德彪

西装男是相当的热情,自报家门说是前清的武举人,还盛情邀请和尚去家里住,他的宅邸就在河对面的西街上。

对方的好意出家人婉言谢绝了,说是已经住下,住在烧香港附近的客栈,那里有个跨院,适合念经打坐,就不去府上讨扰啦。

武举人询问他要去何处,法师告之,是听好友柳亚子提起过,这里有处绝佳的园林,名为西园,园内有西塘八景之一的小山醉雪,是文人雅士聚会的好地方。南社的才子名士曾在园**商大事,留下《西园第二图雅集》。

“是的,西园雅呀,来西塘必须要去看看。它在对岸的计家弄,镇子上的读书人余十眉、蔡韶声、陈觉殊、李达三,还有办女校的江积塍、江蔚云哥俩,他们经常在那里聚会,又是喝酒,又是画画,喝醉了可嗓子乱唱,都是些激进歌曲,其中还有从上海来的呢。”举人显出一副饱谙世故的样子,“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啦,现在那伙人大多出去做官发财喽,很少回来。至于您说的什么涂鸦,我不清楚,有第二,一定有第一喽,开头的不是他们画的呀?我们镇子除了这几个自命不凡的和不懂事的小孩子,别人也没那个胆子。好好的白墙谁敢乱涂乱画?看我不整治他的。”

毕竟是武举人,不是文举人,舞枪弄棒的他是内行,学识上还是欠些火候。

和尚并未说透,只是淡淡地一笑,“西园再好,眼下是去不成了,贫僧要把伤者送到客栈去,我要抓紧时间医治他,拖久了会留下后遗症的。”

“那就赶紧抬去客栈吧,治病要紧。”武举人感到和尚说得有理,不去管那从中作梗的无赖,只当他是空气一般。

“师父,消不消抬切看郎中噻?瞄他的样子,遭重得很哦,大谱谱腿杆子让棒老二挝折咾。”站在一旁的师亮先生提醒道。

“我给他看过了,并无大碍,只是扭伤了筋,用冷敷就可以了。”和尚自信地告之。

“你晓得接骨术哦,听说你啥子都精通,还是律宗的高僧,不得了哦。”刘师亮看和尚的眼神里充满的敬佩之情,“我们帮你把他抬起,勒娃子是我哥老倌的学生,给他治病是哦义不容辞的事。师父,你住在啥个客栈?”

法师说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派爱画漫画的徒弟去找块门板来,再向那几位热心人说出自己的住处,“烧香港的小河客栈。”

“小河客栈!倒巧咾,我们住在你隔壁子,水岸人家哟。”刘大师惊喜地发现他们是邻居,两家客栈紧挨着。

不一会儿门板找来了,虽然不大,可足以让伤员躺在上面,毕竟刘庆东个子也不高,只是体重沉了些。武举人帮着把人抬起来,他再次邀请法师去家里住,说后院有个大花园甚是清静,里面有座小楼叫摘星阁,是他的书房,只是早晨去看看书,平时闲着没人住,那里的环境最适合出家人清修了。

可和尚再次婉然谢绝了,说是明日便要离开这里去宁波,就不去打扰啦。

见对方执意不肯,举人只得作罢。告辞说要去乡下收桑叶税,乡公所催得紧,回来再去客栈拜望,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向法师请教。然后便下了石驳岸,跳上摇橹船,一头便钻进船舱里,像只躲避猎人枪口的野狐狸。船家还在揉着胸口,看来刚才的确撞得不轻,他皱着眉一下一下地推着长橹,小船不像方才那般冒失鲁莽啦,慢慢悠悠地驶入环秀桥的券洞,渐渐地走远了。

大家把刘庆东抬到客栈,客栈位于烧香港南街上,这个铺子的规模不小,一个大院套着个小跨院,和尚打算把他抬到自己的房间里。

老板娘是位胖胖的女人,为人非常和善,也跟着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听说刘庆东被强盗打劫了,又受了伤,便好意让他在客栈里住下,住宿费吃饭钱全免。正好跨院的西屋空着,爽快地吩咐把人抬进去,说是与东屋的出家人离得近,便于给他医治,而且不至于那么挤得慌。

刘庆东被感动得差点儿哭了,眼泪巴叉地瞅着店主人,一个劲儿地道着“感谢”。看她并没有出众惊艳的容貌,穿着解放前样式陈旧的衣服,却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灵,中等个头,却在他的眼里显得超乎寻常的高大。他还注意到女人走起路来一扭一顿的,像在踩高跷,看脚上穿着的三寸绣花鞋,应该是裹足了,深受封建陋习的毒害。

刘大师他们走后,住在客栈里的旅客也闻讯过来探望,她们共有三位,都是热心肠,对伤者体贴入微嘘寒问暖。

其中一位是四十几岁的瘦削女子,齐眉短发,外表恬静斯文,妩媚淑雅,眼神里不乏刚毅与聪颖,像一朵圣洁的玉兰花,她极有可能是位谙练的护士,从所住的房间里拿来药水棉球、镊子长尾剪,娴熟地清理破损的伤口。

另一个女人与她年龄相仿,盘着头像戴了顶古埃及法老的王冠,臃肿的身材穿着丝绸旗袍,把个胯骨轴子撑得鼓鼓囊囊的,活像把行走的琵琶,满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她那张黑灿灿的圆脸经过了一番浓妆艳抹,在深肤色的质地下口红、眼影、睫毛膏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倒使五官愈加的格格不入,争强斗狠起来。尤其是那两条长长细细的眉毛,那得忍受多大的疼痛啊?把原装的生生拔了去,再用眉笔蘸着颜料勾勒出细细长长的半月形,可惜略有偏颇,暴露出两条浅白色的肉岗子。

两位中年女人彼此非常的熟悉,亲密地“惠秋”“美艳”地相互称呼着,时髦姐可不会干什么,酷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母鸡,在一旁踱来踱去咯咯咯地支着嘴儿,“Oh!My God!这个应该这样”、“Oh!My God!那个应该那样”,只会不断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还不如与她一起的外国老太太,眼睛里真有活儿啊,不声不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老和尚的推拿与冷敷真是管用,夕阳的余晖被黑夜吞没之前刘庆东便能够下地了,说能迈开大步正常行走那是赖悬,双脚慢慢地往前蹭总还是可以的。出家人讲究过午不食,眼瞅着接近晚饭开饭时间了,那师徒两个说是要打坐念经,催促他去前院用餐。

刘庆东穿着老板娘借给他的干衣服,一挪一蹭地来到前院的堂屋,桌椅板凳、饭碗筷子、小菜围碟,还有几个刚出锅的菜肴已经摆放好了,老板娘正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菜盘子,“喔唷,阿弟可以走路啦?踢踏走,推呜呜,不急。老师父真当结棍,手到病除嘞。”

跟在她后面出来的是时髦女人,快言快语直来直去,时刻不忘标榜自己,“Oh my God,兄弟你能下床啦!走得还蛮稳的嘞,恢复的比我预想的要快,我预想到了明天早晨才能下地呢。快来用餐吧,今天有当地的特色菜,荷叶粉蒸肉?、送子龙蹄、荠菜包圆、酱爆螺蛳,还有老板最拿手的清蒸白水鱼?。”她把汤碗放在最中间,对女老板颇为骄傲地说,“嫂子,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扭了一下,骨头没有事,若是骨折了,还不得疼得嗷嗷叫啊。吴珉还说要查一查,不能确定,难为她还当过护士呢,这方面可不如我,我在香港打网球时杵断了手指头,那痛得钻心,直哼哼,所以我懂,我有亲身经历。”

“吴珉是谁呀?”老板娘迷惑地看着帮厨的女人,瞬间似想明白了,“你说的是吴小姐啊?她以前当过护士?她不是叫吴惠秋吗?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我这儿住,说是去杭州路过。”

时髦姐掏出口红和小镜子,边补妆边回答,声音有意放低了些,“我们是浔溪女校的同学,她原名叫做吴珉,去上海后改的名字。她每年都来呀?对,快到七月十五了,那一定是去杭州扫墓的,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自从女校毕业后,我们就分开了,由叔叔资助我离开南浔去德国求学,在克莱登大学发奋苦读获得了博士学位,学成后到香港报社谋了份差事,而吴珉追随秋师去了绍兴,便再无音讯,没想到在这里巧遇了。”

“克莱登大学?”刘庆东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哦,想起来了,钱老先生的《围城》里提过它,她是方鸿渐的同学呀。他暗自好笑,又是个野鸡大学的留学生,拿钱就可以买的□□。本来是子午卯酉的事儿,却被她说得信誓旦旦。他拖拉着伤腿,一挪一蹭地走到桌边,拉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老板娘,请问这里是西塘吧?在哪条街哪家客栈?今年是哪一年?”

“是西塘呀,这里是烧香港南街小河客栈,今年是民国二十一年。“客栈女主人抿嘴瞅着他,想笑还不太好意思。

“民国二十一年是公元多少年?”刘庆东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它们之间的转换公式。

时髦姐可不管那些,想啥说啥,见他一脸茫然不知的表情便问道:“What's the matter?兄弟,你难道脑子也受了伤?连现在是多少年都不知道了吗?”

还真让她说对了,民国二十一年到底是公元多少年啊?这对刘庆东来说,真是个难题。

“是1932年。”人家看他意迟迟的样子直言相告,然后非常痛惜的摇着脑袋,“嫂子,强盗下手可够狠的呀,小老弟恐怕是被打得失忆了,我们得想办法做些什么吃食给他补补脑子啊。”

落到如此地步,刘庆东对两个女人苦笑了一下,当即博取了她们的同情,“阿弟,你不要着急,在我这里安心养伤,养好了再走。眼下兵荒马乱的,都是被小鬼子闹的,南边北边都不得安生。”

“是啊,今年是1932年,已经发生‘九·一八事变’了吧?东三省沦陷啦,我家就住在沈阳城。”刘庆东的历史知识还是可以的。

“不只是三个省给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四省的热河省也岌岌可危,年初沈阳被那帮畜牲改了名字,叫奉天啦,你是逃难出来的吧?哎,也不知道东北军是怎么啦?那么窝囊,有枪有炮,有飞机有坦克,竟然不抵抗跑进关内,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了。”时髦女人提起此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气愤地啐了一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讽刺诗,忿忿不平地大声念着“赵□□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银元街凶案
连载中会跑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