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赖将垂在脑后的辫子使劲一甩,依着惯性在脖子上至少绕了两圈,以此遮掩住较常人更加细长的脖子,然后气势汹汹地冲下桥来,直奔古稀老人而去,嘴里咿咿呀呀胡乱唱着戏文,戏文中大致是“叹英雄气怎消”的愤愤不平之意。
“到阿里去?”他抬起脚就要踹翻地上的挑子,可就差那么一点儿,被人强行拉了回来,本来就喝得醉醺醺的,脚下无根站立不稳,又未曾想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毫无提防之下来了个踉跄,险些摔到河里去。
这一摔不要紧,招来许多路人与商家的围观,大家惊愕的面部表情明明昭示着“竟然有人收拾这个恶霸?大英雄是谁呀?太解气啦!”
只听有人在劝,“施主,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年轻人都伤成这样啦,急待寻医救治,你何必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呢?”
原来是个心平气和的老僧人,五十开外的年纪,看他的穿着极其简朴,一件打着补丁的僧衣、一双磨得飞边的旧草鞋、身后背着顶饱受日晒雨淋褪色发白的竹斗笠。这出家人不像别的僧人那般“阿弥陀佛”佛号不离口,时不时的就要拘谨地双掌合十,来段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招牌动作,而他是落落大方,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有条不紊。
“哎呦,妈妈滴!练家子哟。你个倒霉和尚,手上有些力道呀,你敢不敢报出姓名?是哪个庙里的秃驴?不会是少林寺的武僧吧?”号称是青帮□□的汉子诧异地打量着和尚,看对方个子修长,面貌清癯,温温穆穆,朴实无华,气质高雅不怒自威。虽然身穿打着补丁的僧袍,可除了几条应有的折痕之外,没有一丝褶皱,更找不出一点儿尘垢。凭着在世面上混迹多年的阅历,认定眼前这位绝不是庸庸碌碌之辈。
老和尚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贫僧法名释演音,释迦牟尼的释,出家灵隐寺,并非禅宗少林弟子,是个苦行僧。立志云游讲学,弘扬佛法?,重兴南山律宗。至于武功,从未练习过,只是出家前参演话剧,手脚麻利些罢了。”
“话剧?那是啥狗屁玩应?”地痞就是地痞,除了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其他的是一窍不通啊。
“年轻施主,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和尚不再理会无赖的污言秽语,蹲下身子查看刘庆东的情况,用手小心翼翼地捏着,看得出他还懂得跌打骨科。
刘庆东一面回答出家人的提问,一面发出“稀溜溜”的策应声,经这么一捏一捋感到疼痛减轻了不少,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这是位高人啊。”
老和尚又端起茶缸子闻了闻,立马眼神中闪现出异样之光,却不说话,重新审视着眼前的陌生人,看得刘庆东心里发毛,心里直嘀咕“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呀?”
“师父,我不是欺负他,你是外乡人不晓得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来我们西塘讨生活,不管你是开买卖铺子的商人、走街窜巷的小贩,还是乞丐、耍猢狲的,都是要交月规钱的,不光这些小赤佬要交,我们也得按月向老头子交呢。不交耍赖皮,按帮里的规矩,少只胳膊断条腿是稀松平常的事。妈妈滴,就连蒋委员长也不例外,听枕边风不交了,屋里人立马被绑了票,还得求杜先生放他一马。老师父,我是个小角色,按令行事,你可怜他,对他好,就是难为我嘛。”看人下菜碟一点儿不假,地痞一边去拔树上的匕首,一边语气放缓地解释。虽然这家伙的智商不敢恭维,但是见风使舵这一块儿历练得炉火纯青。
“施主,我并没有偏心啊,更没有难为你。贫僧过的是黄卷青灯、晨钟暮鼓的生活,凡事只要顺其自然,不偏不倚,无欲无求,做人要学会放下。一念花开,一念花落。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出家人指着地上的刘庆东,“他在你的眼里也许是个乞丐,可实际上不是一般人啊。你没看出来吗?这件衣服叫做睡衣,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才会有,这面料是用洋手巾织成的,我用手摸过了,比三角牌的还要做工考究,应该是国外的舶来品,一定价格不菲。还有这副眼镜、这双拖鞋,不知道是啥材质做的,看着就高端大气上档次,世面上都没见过,能穿这种款式的非显即贵。最让人称奇的是缸子里的coffee,我留学东洋和在上海番菜馆里喝过,那些是用哥伦比亚、巴西的咖啡豆磨制的,它们都没有这个香醇,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一定采用了上等原料。”
刘师亮也要说几句,帮衬着和尚分析得到位,“他说得对,对头,这娃子是个有钱人,不像我们上身光胴胴,下身光衩衩,脱了外衣豆是个光鸟鸟。他的睡衣吼头穿着火炮儿,不是啥子人都能穿得起火炮儿的,豆是土老肥也舍不得穿呦。”
躺在地上的刘庆东心中暗想,这刘大师可真会添油加醋糊弄人,我啥时候睡衣里面带着枪炮啦?只有一条裤衩而已。
这番话听进壮汉的耳朵里去了,可有些事情他想不通,“这么说他是有身份的人喽,来乡下散心的吧?可咋穿着睡衣满该跑,摔到河边来啦?城里有钱人讲究面子,在人前西装笔挺人五人六的,妈妈滴,来到乡下就不管不顾水裆尿裤的啦?”
手艺人轻蔑地嗤了一声,“人家不是说了吗?是从成都来,去上海办事,被强盗抢啦,踹伤了腿。一定是太湖土匪干的,有名上梁山,无名落太湖。什么人都看不出来,还要硬收月规钱,你这样子当码头官?给青帮好丢脸哟,哼哼,早晚要吃亏的呀。”
“呸,黄瘸子,谁腰带没系住,把你给露出来了。你个老瘪三,想教训老子,你也配?妈妈滴,老老实实锔你的大缸得啦,记住!西塘是老子的地盘,你就是爷脚下的蚂蚁,乖乖的,否则把你踩个稀巴烂。”无赖一把揪住老人的衣领,用手指在他的前胸用力地戳戳点点。
老和尚上前加以阻止,连拉带拽扯开无赖,生怕他用力过猛伤了锔匠,毕竟一个是身大力不亏的壮汉,一个是弱不经风的古稀老人。没想到那无赖感到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认定出家人拉偏架,没给自己面子,立马出言不逊,大骂和尚是多管闲事,再多嘴要给他好看。
在肆无忌惮的咆哮声中,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僧人挤进人群,严厉斥责那汉子的无理行径,“这位施主,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不要任性胡为。我师父说得有错吗?锔匠上了岁数,风烛残年,怎么禁得起你这般用力戳呢?你还出口伤人,真是没有教养,你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随即从提着的画夹里抽出一张纸,不由分说塞进壮汉的手里。
那位看过后顿时勃然大怒,将画纸掷到地上,用脚使劲在上面跺着,“妈妈滴,把老子画成这个丑样子,我看你才是有妈生没爹养的。你个穷酸和尚,用画骂人啊。”
老和尚将地上的画作抢过去,他看那是张漫画,即兴之作,画的是无赖脖子上绕着辫子,袒胸露肩,趿拉着木屐冲下桥来,由于走的太急或是步履踉跄,鞋子已经飞到半空里。酒蒙子一手抓着瓶子,一手肆无忌惮地向前指着,又粗又短多毛的手指头像个小棒槌,尤其是那张醉醺醺斜眼吊炮的脸,满脸横肉,呲牙咧嘴,看那表情天底下找不到比他更蛮横的啦,酷似快活林里被武松打得乌眼青的蒋门神。
他欣慰地点评道:“婴行啊,你不在长廊里临摹,跑过来做什么?嗯,你的画功有所长进,这幅漫画画得甚是有趣,可以编入《护生画集》了。”
壮汉哪能善罢甘休,凭着蛮力上前去抢,“拿来吧你,管你快画还是慢画呢,毒棺材,吃噶三。”眼瞅着老和尚不是他的对手,画纸势必被他撕个稀巴烂。
“盛杰!不得无理。”
恰在这时,有人高声喊道。这一嗓子格外洪亮,底气十足,未见其人,便会让人联想到是位魁梧大汉发出来的。
果不其然,从河中央划过来一艘摇橹船,船头站立着两个黑衣大汉,一个平头,一个光头,双手叉腰,拧着粗眉,瞪着牛眼,身上刺着虎豹的纹身,明眼人一看便知,准是大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船舱里坐着个彪形大汉,正透过小窗子往外望呢。话音未落,那人便钻出舱来,站在甲板上向这边招着手。
见他精神抖擞轩昂不凡,虎背熊腰人高马大,梳着背头,抹了发蜡,发蜡抹得毫不吝惜,像顶着块铮亮的锡铁皮,假使有苍蝇落上去,能让它直接劈叉。这位穿着时髦的西服,扎着领带,手里掐着一只香烟,时不时地啄上一口,抬起手腕大幅度地弹弹烟灰。
在西服男“?快点唻?!?快点唻?!”的催促下,木船转眼间便停靠到岸边,可能是船家掉头过快,把持不稳,咚的一声船头重重地撞在河埠头的石阶上。
西装革履的男人重心很稳,只是随船体轻微摇晃了一下,而那位掌船的老头子可就惨了,前仰后合胸口杵在握手端,疼得他嘴里直哎呦。
大家瞩目去看,那龇牙咧嘴的一定是喝了不少的老酒,脸红的跟新娘子的盖头一般。而他的主人并未理会船家的伤势,一个箭步越上岸来,高举起手杖致意着。这手杖用羚羊角做头、紫檀木为杆,做工精美,其实它的实用性不大,六十几岁的人仍然步履轻盈,文明棍只是用来做装饰的,自我感觉如此这般能抬高身价。
看得出此人在当地极具威望,百姓们见到他都自觉地向两旁让开,低眉顺眼毕恭毕敬,不敢再向之前那样粗声大气品头论足了,就连莽汉也不情愿地放下手,在气势上已经大打折扣,不敢轻举妄动了。
“王大爷,您晓得他们有多可恶,跑到我们西塘来横行霸道,不守规矩,还用画来羞辱我,把我画成丑八怪。”
来人武断地打断了他的抱怨,“你不要再说了,做人勿要勿三勿四的,给我们西塘坍面子。这位大和尚肯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他是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学者,是看破红尘一心向佛的高僧,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存在。”
这莽汉还真有鲁莽脾气,当即瞪起眼睛,将酒瓶子掼在地上质问道:“姚举人,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分里外呢?大家都在看着,明明是和尚的不是,你怎么说是我诬陷他呢!”他用眼睛扫视着围观者,可没一个敢吭声的,看来他们两个都不是好惹的。
“盛杰,我姚德彪从来是公正不阿的,对谁都一碗水端得平。这位师父的确不是凡人,精通绘画、音乐、戏剧、书法、篆刻和诗词,听说还会弹钢琴,在佛学界赫赫有名。”
壮汉狐疑地看着西装男,又看了看出家人,“你口口声声说他有多么的好,难道你们认识不成?”
老男人骄傲地点了点头,“是啊,结识高僧是姚某的荣幸,他乃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施主,您认得我。”老和尚并未认出对方,听管他叫举人,此人一定在前清考取过功名。
西装男拱手道:“是啊,大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三年前您来我们这儿的新塍镇,曾为能仁寺题写过匾额呢,我呆呆调在寺中,还邀请您为西塘的七老爷庙题字呢。”
老和尚闻听略微点点头,随即露出笑容,看来是想起了往事,便拱手说着“施主,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