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又见师亮先生

他们一行是三个人,均操着四川话,直奔石拱桥而来。

“老师,您晓得才将个儿那个嬢嬢是做啥子的么?”其中一个戴礼帽的年轻人向刘师亮问道。

“誉照啷个?”老人的眼睛盯着前方的石桥,上下左右地打转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原来他们是师生关系,年轻人笑着进一步说明,“豆是那个茅室门前的嬢嬢。”

“是啷个收钱的老太婆噶?耶,好歪哦,勒个人硬是恼火得很。”梳着分头的青年人斜着眼睛,显出一副很不满意的神态。

他的小伙伴并不认同,“哥老倌,那是你耍赖皮,窝爬屎不给钱,还片嘴,讲那么多歪歪道道,惹人生气噻,把嬢嬢都整冒火咾。”说着说着还开心地笑了,“她勒个人很对,跟我摆龙门阵安逸喽,解手钱硬是没得要噻。”

“对头!人家看你瓜娃子帅得很嘛,穿得好抻抖哦,长衫、礼帽,还穿着双皮鞋,又落教,又听话,哪儿像我是方脑壳,不会弯弯绕,莫得那么多批话。我豆是恼火嘛,政府修的公共茅室,凭啥子估倒人交钱嗦?”同伴没好气地拉着长音,特别是那句皮鞋,恰似泥瓦匠用抹刀将砂浆压得长长扁扁的。

与女人谈得来的那位打抱不平道:“人家是寡妇嘛,日子过得很老火,男嘞原本是王金发的敢死队员儿,光复杭州那年受了伤,回乡一哈儿躺板板咾。她莫得换家,个人拉扯着幺儿,供他去上海学堂读书,淞沪抗战受了惊吓,几个月前逃回来养病,整天神搓搓的,尽说些什捂拔嗦的鬼话。”

当听说女人的丈夫曾经是推翻满清的敢死队员,满腹牢骚的小伙子瞬间没了脾气,肃然生敬地询问详情,“她老倌儿是徐锡麟、鉴湖女侠的部下王金发的敢死队员儿?王金发硬是个雄娃儿,孙大总统夸他是‘东南一英杰’,格老子的,二十年前二次革命失败后,被袁世凯的狗腿子朱瑞诱捕洗白咾。他的旧部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志士噻,敢死队的前身是乌带党,党徒的腰里绹起黑带子。”

“对头,腰里绹起黑板带,跟头上裹起白帕子,手杆系条红绫子一样噻,豆是个标志,打锤好认嘛。”小伙子摘下礼帽,解开长衫的领扣,把帽子当做扇子扇着风,“孤儿寡母勒个情况好可怜哟,给人看守茅室收手纸钱,还得受□□帮会的欺负,交月规钱,勉强糊口度日。也不晓得这镇上是啥子帮会么?有没有袍哥噻?往回子我是井里的克猫儿,见识浅咾,还谙倒我们四川苛捐杂税多如牛儿毛,现而今眼目下看来别个省更是登峰造极,花样百出哦,听嬢嬢讲勒里有新婚捐、打种捐、地皮捐、房屋捐、桑叶捐,拿猪儿来说吧,草猪下猪娃子要交猪苗捐、养大咾有肉猪儿捐、屠宰税,豆连绹溜溜的绳子也要收税。我们收粪税是管挑粪的要钱,他们勒里鬼精灵得很,豆守在茅室里头,人有三急,尿涨人心慌的噻,来了你豆要交粪钱,不交,你硬是要拉在□□里咾。勒个年头老百姓过得苦,遭不住哦,民国万税莫得丁丁儿扯拐,硬是水深火热噻,豆像老师写的,上联是,自古未闻粪有税,下联道,而今只剩屁无捐。”

“哈,要得,横批,民国万岁。楞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哟,天下的老鸹一般黑嘛。”另一个小伙子抢着说,“关于帮会,老师是勒方面的专家,曾经著书《汉留史》,详细记载了袍哥会的起源和历史。老师,勒里的青帮、洪门跟袍哥会一样,是天地会的分支嘛?”

白须老人并未留心两个学生的对话,他一门心思在寻找着什么,当听到请求自己解惑答疑时,这才放缓脚步用心回复,“我讲一哈,洪门又称天地会,一说起源于少林永化堂,以所传承的小洪拳为名,秘密成立反清复明组织,其后便分散到五湖四海咾,形成不同的分支,其中较为人知的有漕帮、天地会、袍哥会、三合会、安亲会、致公堂、小刀会。故有‘天下洪门出少林,洪门根在永化堂’之说;另一说起源于‘汉留’,经由陈近南大力发展,转化为洪门,故陈近南被尊为洪门的创始人;再则说是洪门的根儿在福建南少林,康熙年间被清廷一把火烧咾,五个武僧跑到了福建云霄的高溪庙避难,他们瞄见庙里有块写着‘洪’字的牌牌儿,就拿这个字当了组织名,成立天地会咾。”

刘师亮停顿片刻,像是等学生们消化理解,“而青帮,起码子豆大意咾。它最早渊源于明代的民间宗教罗教,徒众皆以漕运为业,故称漕帮、粮船帮。后三祖翁岩、钱坚及潘清,原本是洪门派去卧底的探子,却反水投靠了浙江总督李卫,成了满清的走狗,自立门户成立安清帮,从浙江到通州,沿着大运河共立帮头一百二十八帮半,七十二个半码头。青帮被洪门斥为叛徒,并制定出‘由洪转清,剥皮抽筋’的帮规,两伙人遇见豆打锤拌筋。??青帮以师徒相传,不像洪门以兄弟相称,洪门一大片,青帮一条线嘛。青帮原定二十个字的辈分,传来传去传完咾,鉴湖女侠秋瑾看不过去,她恰恰在绍兴大通学堂做督办,豆给续了四个字‘大通悟学’,如今上海滩最高的辈分豆是大字辈嘞。”

“醒豁咾,我豆佩服老师这股子钻劲儿,啥子事都做得板板正正的。”光着头没戴帽子的徒弟对老人的敬佩之情无以言表。

“老师,您硬是比啥子都厉害。”另一个也不甘落后,向老人翘起大拇指。

老人摆出一副谦虚的表情,用手捋着胡子微微摇头,“佶甫、思仁,《笑》刊豆要出刊咾,你们两个娃儿眼睛瞪得要像铜铃,手上的活路做得一丝不苟哦。”见学生们颔首称是,他颇为感慨地念起对子来,“伤时有谐稿,讽世有随刊,借碧血作供献同胞,大呼寰宇人皆醒;清宣无科名,民国无官吏,以白身而笑骂当局,纵死阴司鬼亦雄。”

“老师,我们把细得很,工作交给我们莫得事。上海滩不比成都省头安逸,社会同样是乌漆抹黑、霉克烂榨地,出刊可要好生点儿哦,莫像往回被他们算计咾。”戴礼帽的小伙子不无担心地提醒老人。

“哦豁,你叫我巴他们,见一个巴一个,我硬是来不起嘛。在成都城头啥子板眼儿都使出来咾,还不是莫法,楞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牲,窝窝头踹脚不是个好饼。我刘师亮,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得梭边边,装疯迷窍不开腔。”刘师亮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悲愤与绝望,随即便被坚定的异彩取代了,“勒个事我有哈数,我们是出来耍的,出刊的事放一哈。你们快帮我瞄一哈,楞个是环秀桥么?对子写在哪个塌塌咾?”

“隔壁子客栈的姐姐告声我,是勒个方向嘛,巴倒河边走,河对门是西街,数到第三座,镇头最高的石拱桥豆是咾,还说是明朝建的,桥上有副对子,天昂站在桥顶可以瞄见太湖边上的青山哟。”戴礼帽的学生快步走在前面,自告奋勇充当起开路先锋。

“哦豁,老师听说有对子,好杂劲哦!”梳着分头的小伙子呵呵笑着跟在后面。

三个人已经来到桥边,驻步观看这座古桥,石阶、石墩、石板、石栏杆,除了相对其他桥身高出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根本惊艳不到见多识广的读书人。

“老师,勒塌塌莫得,楞塌塌也莫得,上海姐姐告声有,在啥子地方喃?有个毛线,说桥上有对子不会是豁人嗦?”性格开朗的礼帽青年噔噔噔地跑上桥,好像是训练有素的警犬,可结果让他失望了,除了抱鼓内侧勾勒着几道简单的条纹,石栏板、柱子、石踏步上皆是白板,别说是刻着对联了,连个字都没有。

从桥那面跑上来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足有一米八几,身上穿着黑色立领的学生服,显得精干历练。可惜头发疏于打理,蓬乱地披散及肩,比《让子弹飞》中马邦德的还要长出几寸。这位同样急三火四的,眼睛四下里萨摩个遍,嘴里嘟嘟囔囔重复着“哪儿呢”,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四下扫视着。

找对联的猜测对方也在找东西,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洋学生转身跑下桥去了,随即反反复复跑了几个来回。“他在锻炼身体做折转跑吗?不对,看他怪模怪样的,应该是神经出了问题。”戴礼帽的小伙子在心里嘀咕着,从奔跑者的神态里发现了端倪。

“老师!桥上也莫得。”他举目远眺更加肯定了,“是豁人噻,哪里能瞄见太湖边上的青山哟,西塘镇子都望不出去。”

刘庆东这下肯定了,这里是嘉善的西塘啊!跟前的桥就是环秀桥,桥对岸是西街,往西去不远是小有名气的石皮弄,是镇上最长的巷子,上回来旅游曾经去过,那弄堂位于王家子孙两宅第之间,有六十多米长,最窄处不到一米,两户的佣人平日不走正门,都是从开在巷子里的侧门出出进进,听说家里有人故去了,也是不能走正门的。

他听明白了,刘师亮师徒在找对联,那副对联他知道,就刻在桥的西面对联石上啊!

“哎呀妈呀,可别瞎跑啦。刘先生,师亮先生!对联在这块儿的对联石上!”刘庆东大声地向老人喊着,并忍着疼痛抬起手指明位置。他之所以知道这桥有副对联,是在旅游前做攻略时获知的,还了解到那里有两块对称的长条石,是专门用来刻对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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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街凶案
连载中会跑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