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衎溦本在审定一份合同，却像早在等小水提问一样放下手机反问：“你想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利用？”他停顿了几秒，却没等到她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大概率上，既是真心，也是利用。只不过人们常说的‘利用’往往以隐瞒欺骗为基础，所以你才会难过。但就算他找你是确有目的，我想……他跟你说的话、想为你做的事和已经为你做的事应该也都是出自真心。没人敢说他一定没事，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有百分百的胜算。但这恰恰是现实，百分百的事物几乎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学尽了，此后只会越来越多地活在不确定中，活在成分复杂的感情里。”就像此时，他为杨辰秋澄清的感情里既有以事实做依托的合理推测，又有因不够了解的怀疑；既有对难过的小水的同情，又莫名充斥着一股紧张和畏惧。“不过好在看不清‘因’还可以看‘果’，从结果来看，他没害过你。”
“怎么没有？”她终于把头转了回来，怨愤地说：“害我内疚了好几天！”
骤然间，屠衎溦刚刚那尚未占主导的畏惧倍增！他眼神开始游移，半张着的嘴欲言又止，逃避的**诱惑着他，让他在诚实与略带狡诈的安稳之间挣扎不停，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承担：“害你内疚的不是他，是我。”他极快速地瞟了小水一眼，想知道她听到这坦白后的反应又不敢面对她的愤怒，所以这一眼他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却又好像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一切。“但我不是故意让你内疚的，”他急忙解释：“我也不确定事态走向，虽然以现在的状况来看你去找他对彩宫来说利大于弊，但如果他挺不过去，你去找他这件事就绝不能成为彩宫行为。所以，以我的立场，我没办法在尚未明朗的时候替你说你没错，更没办法维护你说是我让你去的。”
“本来也不是你让我去的。是他叫我去的。我也确实让彩宫挨骂了，为什么你要替我说我没错？”小水感觉他哪怪怪的，但也没放在心上，她关注的重点在：“你刚说‘利大于弊’？”
“呃？啊——是。我们此前不签合同是主动权在我们手上，我们要观望、要评估他的风险。但只要他挺过来，他的工作就会全面重启。主动权随之对调。他为了扭转口碑一定会在所有项目中选出最能制造影响的。但彩宫是新公司，经验不足，从项目成立到完成再到后期播放都存在很多不安定因素。他也会顾忌我方风险。但你去找他这件事已经形成影响，他一旦放弃彩宫就会被打上背信弃义的标签，所以他一定会慎重。”
“所以一旦彩宫认定他挺不过去，就会声明我去找他纯属员工个人行为，撇清关系将影响降到最低？”
屠衎溦看着她略显怅然的脸——却不知道她是因为突然产生了既视感并不受控制地想要在记忆里找到证据却怎么都找不到才表现得这样若失——以为她是因可能被彩宫抛弃才这样难过，可他虽不忍被她厌恨却也不想撒谎，坦白后便急于给她保证，可“但就算……”才刚出口，就被放弃在回忆中寻找那既视感的证据、并瞬间变得轻松的小水打断了：“所以我不用内疚了！还有望成为功臣？”
他点了点头，看着她问：“你不怨我？”
这倒问得小水一愣。“怨你算计？你本来就是这种人，我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好怨的？”
“我本来……！？”屠衎溦感觉自己受到了一记重创！他本来就是这种人？过去周围人总说他优柔寡断重情易感，不够杀伐决断，难能扛起岱鲲，他为了获得认可做了很多努力却似乎永远够不到及格线。可如今他是成功了吗？他是终于达成目标了吗？可他却不为此而高兴，也不相信自己的成功。他知道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可即便是这样，在小水心里也仍只是个重利轻义满心算计的人。她会为杨辰秋的隐瞒伤心，却不信他总会为她留出后路，在她心里，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晚十点他们办理完入住就各自回了房间。这家酒店位于玉眠市中心，是玉眠最高的建筑，小水住在１７层，密封式大玻璃窗外刚好能看到玉眠出版社和更远处碧琼山积了雪的半部轮廓。天阴无月，像是要下雪了。玻璃窗冰一般散着寒气，小水站了一会赶紧退回到温暖区域，拉过箱子准备洗漱上床，拉链才拉到一半，就听见手机连着来了两条消息——第一条问她睡了吗，第二条邀她到顶层玩。两条都是杨辰秋发的。她当然想去！可一想到自己可能根本就不了解他，又有点受伤。正犹豫着，又收到了他第三条消息——可热闹了。这简短的四个字让小水瞬间就想开了，管他什么样！开心是自己的！
她拿起外套就出了门，到顶层后电梯门一开，一股温热、清新且强烈的花香扑面而来，但因为是自然的味道所以并没有引起她的不适。电梯外是一个三十平左右圆形电梯间，左手边还有一段楼梯，有嗡嗡的说话声从上面传下来。小水顺着楼梯走到一半就见一个大玻璃穹顶随着她的脚步逐渐延伸，覆盖了整个楼顶，笼罩着茂盛的绿植花卉和几个造型别致的小喷泉。原来是一个大型暖房，穿着各色美衣的女士们散坐在植物之间，又为这景色增添了又一重艳彩。
楼梯的顶部是一小块平台，高出暖房地面一米来高，外圈簇拥着蓝紫色的长茎小花。小水站在上面吸引了些许目光，但显然大家已经习惯了这种设计，只是轻轻一瞥并未多加理会，只有半隐在一面蔷薇栅栏后在等她的杨辰秋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我还担心你睡了，正想着怎么把你叫醒呢。”等小水走近后杨辰秋说。
“睡了也要给我叫醒？”她觉得倒也没这个必要，这里景色虽好又不是明天就会消失。
“嗯！”杨辰秋却答得坚定。“虽然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绿意盎然的，可外面却不是夜夜下雪。玉眠常驻居民少，周围是大片田地，没有那么多灯照得夜如白昼，人在这个高度就像处在一座繁花似锦的孤岛之中，此时若外面下雪，就会营造出一种盛夏飘雪的景象。这里只对酒店客人开放，你是不知道下雪的日子有多难预定。这个周末只有今晚有雪，用来睡觉不得亏死？”他说话时有一个被装扮成小精灵的送餐机器人送了一杯饮料上来，看起来像是加了焦糖的牛奶，闻着却是果酒香。“招牌果酒！人手必备！”杨辰秋用夸张的语气隆重推荐，随后又像怕得罪商家似的偷偷对小水吐槽：“说是果酒，基本就没有度数。”
小水尝了一口，果然是以视觉和嗅觉出圈的食物，主打诱惑不包实效。她看着杨辰秋面前那杯似乎还一口没动的水，很想借来漱漱口再听听他是怎么跟屠衎溦说的，可还没等她发问却先听他突然感叹：“岁月，真是锋利啊。”小水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在仿石蒜科植物造型的小喷泉旁有一小撮人，聚得还不算紧密，看得到中心人物是一位女士，大概３０不到，焦糖色长裙暗绿色披肩，弧度自然的长卷发修饰着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斯晏。”杨辰秋单手撑在耳后，像是听到了小水心中的疑问一样做着解答。
“她就是斯晏！？”小水一惊，本还担心在画展上下手有难度，这机会还真是说来就来呀！“我过去一下。”说着她就径直向目标走去，边走边装备好眼镜手套，眼见着“拾西丁季斯晏”几个字越来越清晰，却忽然就被“拾西丁季裔宝璐”几个字代替了。
“小水！”
“宝璐。”这第一声是单纯念出展现在她面前的两个熟悉的字，“宝璐！”此时她才是真的认出了裔宝璐这个人。“你不是去旅游了？专门回来看画展的？”
“我就是来玉眠旅游啊！”宝璐笑着说。“我已经在这儿住五天了。说周二下雪，没下，又说周三下，周三上午就下了三分钟都是我多说了，稍走一下神儿都不知道它下过了！不过看来今晚是肯定会下了。你来得正好！”
原来她是专门来打卡的，且以为小水也是。但其实小水对这景色并不感兴趣，在无缘岛那些年她看得太多了。可她看宝璐如此期待，虽然无根无据却还是出于好意地应和了一句：“嗯，肯定会下的。”但其实心里更关心斯晏是否还在原地。她调整了站姿，让视线绕过宝璐，却赫然发现纵然聚集的人群没变，核心竟不见了！小水想要重新锁定她的位置只能扩大范围扫视全场。这一扫可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只觉遍地都是“拾西丁季”——从离她们不远正坐在一张被几株茉莉环绕着的八角桌边带着愉快的微笑看着她们的米青绘，到再远处一排高低错落的葵花后与杨辰秋一样占据着赏雪有利位置正来回推着一杯饮料打情骂俏的查川叙和朱明茵，再到出入口附近和屠衎溦（小水看到他还挺惊讶的，毕竟这可早过了他睡觉的时间）不知在聊着什么的闫审妄，以及桂花树下似是在接受一场非正式采访的她的目标人物斯晏和坐在斯晏身边的娜佳、坐在娜佳身后的谭肖玟。小水简直后悔就该把活儿攒到今天一起干！可事实上若没有她此前的努力是看不到今天的景象的。
她本想跟宝璐告别以便“埋伏”到斯晏身边去，可无奈米青绘似是觉得既已与小水对上了眼，不打个招呼不好，这就使得小水不得不再寒暄几句，其实他们总共就没见过几次，大可不必如此认真。这边招呼打完，小水终于得以脱身，可刚一转头就差点撞到人，退一步，见竟是个“拾西丁”（没有“季”所以在小爱盘上）的姑娘。只听这姑娘爽朗地道了歉又熟稔地跟米青绘打了招呼。
“文喻！？”米青绘有些吃惊。但他没发现比他更吃惊的是他身边的宝璐。“什么时候回来的？度假吗？”
“工作。我下个月就要去岱鲲刷脸上班了。女朋友？”她看向宝璐，却在米青绘肯定之前先认出了她：“裔宝璐！？”
“你们认识？”米青绘倒显然是没想到。
“我们……认识！？我们是高中同学！”文喻不可置信地问：“你不会不知道和女朋友高中同班吧！？”
米青绘转头看向宝璐，既歉疚又因这种缘分感到惊喜，而且他觉得宝璐肯定也不知道，他们高中时期上课时间很少，这也不奇怪。可当他看到宝璐红着的脸、躲闪的眼神的时候，他的想法变了——他意识到原来宝璐一直（至少在此之前）就知道，可她却从未对他提起。她为什么不说呢？是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们相识（其实是重逢）这么久，他明明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好感却直到一周前她才终于愿意接受他的感情，难道也与这件事有关吗？
而此时，轻而易举就让这桩“隐秘”得以暴露的文喻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微妙，她正因是为自己的鲁莽后悔才反而狡辩说：“你这……太过分了啊！你的错！我没错。”并赶紧找了个借口逃跑：“那是屠衎溦吗？我去打个招呼。啊！”临走前为补救因这突发状况而没能跟宝璐说上话的遗憾，她说：“你仍是我认识的人里字写得最好看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