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月老难得的好心
翌日清晨弥煌醒时,那陆吾金兽就在扶几边空地上正对着他,孤零零一副可怜模样。它虽不过法器一件,并无神识,但因做工极精,又附法力,若整套独缺一只也着实可惜,更何况带在身上亦是拖累。他起身开窗,霡霂柔柔,山上云雾缭绕倒也别有情趣。他当即决定若半个时辰内一直是这般溦溦模样,便做回好事将这金镇送回去;可若雨势见大就只能再看心情了。但可惜,不到两刻钟就刮起了冷风,很快雨就渐大了。弥煌吃着早饭,暗叹:“哎——真是…不巧啊。”
他撑伞出门闲逛,雨势还不算大,却也足以湿衣,纵是如此,米肆外也仍是堆人争米之象,这两月间米价已悄悄涨了一倍,东国内波谲云诡,边境外动作频频,就连他留在东都宫中那具傀儡都比以往忙些,除了要替他装病外还要替他应对南国来“偷”他回家的细作。一切迹象都预兆着一个事实——战事将至。
弥煌料想未来,不禁感叹:世人常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南国虽小,亦有王位需承,父兄怎就不能放下他这个“病秧子”,忘了他,让他自生自灭呢?一时间愁上心头,正觉麻烦,忽见一人抱米自米肆前的人群中挤出,身影有些眼熟,细看,原是昨夜将他视作妖人的偷儿。难不成是良心发现又想起自己送粮的职责来了?不过弥煌也就只是略略一想,并非当真关心,反正无论是病死还是饿死,齐家女都注定活不到夏天。只是他意外发现竟有人跟着那偷儿,一路尾随至巷子里,两人竟还相识地窃窃起来。弥煌听得大概意思是说偷儿前几日想出手的东西这家主人犹豫再三愿意收下,只是这成套的物件出了单儿定是要折价的。但听那报价也已足够诱人。言毕,这两人分开而行,弥煌随偷儿一路至其家,透过门窗窥其倒米入缸,愣愣呆坐,没一会儿又将缸中米尽数舀回袋中,刚装好似是要出门,转个身又倒回缸中一半,带上锹出门了。想来,定是要上山再挖一只金镇来弥补被弥煌带走这只。人啊,终究敌不过贪之一念。
弥煌并未跟他上山,而是听闻午后有富人画船宴客,闲逛到湖边混上船听曲儿去了。船上架着雨蓬,有歌舞伎献艺,客于飞庐中食饮,主人上下招待,弥煌既无人引荐又非主家熟人,却也未遭驱赶,想来上船混吃者定非他一人,大可放心寻空席坐下,纵享阳湖烟雨,饮美酒佳肴,伴曼歌妙舞,快哉快哉!
船开了一会儿,曲换了两支,酒饮过三杯,四下便越发热闹起来。
“见君独坐,本不该打扰,可想主人今日设下筵席为的就是让我等互识互商,若只独坐岂不浪费了这番美意?遂冒昧而言,望君莫怪。”此人与弥煌邻席,年过而立,忠厚之貌。此前已数次欲言又止,到底是忍不住来撘话了。
“哪里的话,只因鄙乃外乡,与在座素不相识才未敢唐突。”
如此话路打开,那人便问起弥煌的经营。弥煌在外游荡多年,应付此类场面自不在话下,编说自己是做玉石生意的,现今市上不景气路上又不太平,因不忍家母日夜忧心,便歇停了两年。对方听后唏嘘不已,说自己是做布匹生意的,做着无利可图,不做又不足以支撑家用,无非图个果腹罢了。两人对饮互勉,又提起与主人的相识,弥煌坦言其实自己与主人并不相识,只是求医途经此地,闻有画船宴客,偶然登船。布商听罢大笑起来,道:“无碍无碍,我看此层所坐近半如此。”
“难道……”
布商知他所指,摆手道:“非是炫耀,我与钱当主确是相识。其人大义,必是不会记在心上,可于我却是大恩。今世道多匪,我们这样的小户买卖货运风险太大,无奈之下大家就想出了一个联合走货的法子,如此人多势众总能安全些,可这法子有个弊端,就是时间不定,需等有走货需求的人家足够才能成行,这次走了下一次还不一定要等到何时,我便想着一次多进些货,因此借了不少货资。怎知匪盗猖獗,声势浩大,别说货物,人都好悬没能回来。可人虽回来了,债却填不上,正走投无路时,钱当主听闻我家库中尚有一批前年给郡府仆役制衣的粗布,便找到我,说正想买一批粗布为客人典当的瓷玉珠翠做垫护,请我将这批布尽数卖予他。堪堪解了我燃眉之急啊!”
如此听来还真是大善人一个。两人又举杯遥敬主人,交口称赞。布商忽又想起弥煌方才“求医”之言,问他是否要去南山?弥煌未料他会追问,便顺势答说:“正是。”
布商叹气一声道:“南山上那位老神医已是多年未归,去年之前还有神医的一位女弟子坐庐,医术了得,却因伤情亦不知云游何处了。”
“伤情?”
“因我自幼生长于此,也曾上山求过医,对南山之事尚算知情。虽不知老神医原是何人,何时自何处来,但约莫十五年前便已隐居山中,那时有采药人山中遇险险些丧命,被老神仙救回医庐住了半月有余才下山,其家都以为他是死在山上了。此后南山有神医之事才渐渐传开。彼时年少,虽无病痛,却耐不住好奇,几次上山寻看却总不得见。直至某日摔断了腿,连夜高热不退,这才被家人送上山。清醒后只听家人感叹我命好往后必有福,问过才知原来老神医已外出半年,恰是抬我上山那日方归。老神医原有一女弟子,正是那次外出才又收一男弟子,都是十来岁模样。此后又过数年,我已娶妻生子,一夜幼子忽呕吐不止继而发热,上山求医,言老神医云游在外,只能由女弟子诊治,我因过于忧心幼子,明知女弟子医术了得远胜乡医,却突生偏见,欲带幼子下山。幸妻相劝,言妇人皆传女弟子医治小儿更精于师,由其医治,果天明即愈。女子行医,于妇儿尤便利,此后几年求医者更众。盖因小儿常有恙,妇人入山频繁,不知何时起,常闻妻与邻妇闲谈提及南山医庐,所说已无关医术,倒是两位弟子如何般配。我虽斥妻多话,再上山时却也不免留心,嘴上不说,心中实也觉他们是意相通情甚笃的一对璧人。那时老神医虽已收小弟子,可小弟子不喜岐黄,反更衬二人琴瑟和鸣。乡里人都以为他们定会成婚,会一直住在南山,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现在算起来应是四年前,那男弟子的家人突然找来,说是要接他回家,可据当时正在医庐诊病的人说,那来人态度强势,似乎是自都城来,根本不由他拒绝。后又有人传他是被接回去履行婚约的,再后来则相传他已死了。女弟子讳莫如深,大家也不敢多问,总之,去岁春时女弟子也走了,那医庐就荒废了。”
荒废的南山医庐应就是如今齐家女子所居之处。思及此,弥煌又忆起那没解决的金镇来,继而是破损的屋角、鱼贯而入的怨鬼和他留下的那一点火光一闪而灭后的漆黑……他短叹一声,心想:“人生苦短,将死之人谁不可怜?忧伤无益。”此时歌舞已停,酒过三巡,周遭逐渐嘈杂,忽有醉酒者悲哭“我儿二九长殇,今已二载,食不知味寝不安眠!试问公道何存?天理谁昭?”众人相慰,弥煌则借机抽身,至船尾躲个清净。
船尾空间狭窄,又未设雨蓬,空无一人。申时将过,天雨落湖,惊微泉无数,层山环雾,听雨声哗布,错觉嘈杂更远,忽有琵琶音如诉。拨捻挑转,哀若溪流怒如瀑。曲自头顶来,应是二楼的某间雅室。今日诸伎虽说不上技艺多高超,然此琵琶女也着实太出挑。弥煌凭栏撑伞,以景为伴,雨乐佐酒,正是神游遨畅时,然意已远曲猝终,仓乱不知何由?他循阶而上,灯火煌煌,所见皆融融,欢聚如常。再上,喧嚣愈甚。乍闻雷声轰隆,窗外天光一闪,远望似有数艇迫近,瞬尔宾客四奔,纷纷逃向楼下。弥煌逆上一层,只见围战中一女子持剑相抗,虽做乐伎打扮却临危不惧、身手了得,显非常人。而包围外指挥众人围杀的则正是此画船之主——钱善人。
很快女子的援兵就封锁了画船,情势一转,钱善人败局已定。只是弥煌未料来者竟是绣衣使直指尹绘。他与此人虽无交情,却彼此相识,若被看见难免又要编造一番,索性换了容貌匿于人群。
钱善人本已被擒,却忽挣脱开,生撞向刀口自戕了。尹绘在众人的惊叹中不悦地瞥了看守一眼,为求隐秘与琵琶伎进了一间雅室,却也没能避开弥煌的耳朵。“城防……”琵琶伎语气急迫,但才开口就被尹绘的一句“已经拦下了”盖过。随后琵琶伎又引咎道:“宝录愚笨,不知惊了蛇,反被利用,中了他们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差点坏了大事。”
“错在郡守瞒报,与你无关。可有受伤?”
“他们意在弄出响动,并未安排高手,无非人多。我急于脱身,受了一点轻伤。且……别无所获。幸直指运筹帷幄……”
“我绝非运筹帷幄之人,只因略觉蹊跷便舍你做了饵,甚至都不知道能钓得什么。这般无情……你可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