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月老与岁末
自齐玟烈为茗朏买白马后一连半月,未落一滴雨。又逢休沐,他带着茗朏和幼弟去阳湖游玩,有仆婢四人随行,齐玟烈骑着白马,小仆驾车载着小公子和小公子的奶娘及丫鬟凌凌,后车是羽羽载着茗朏。出城到了湖边,齐玟烈就将马交于茗朏,在湖边遛了小半个时辰。小仆已架起小灶釜炙。席间闲话,说起湖阴柳家,竟不知凌凌出自湖阴,曾与柳家为伍,后父母先后离世,自卖入侯府才断了联系,少时耳濡目染,也颇善烹鱼。
这日归家后,齐玟烈就请继母将凌凌编入他屋,此后专担奉食。因要定期采买得以常能出门,也会顺便为齐玟烈做些跑腿差事。
齐玟烈常不在家,凌凌渐与羽羽相熟,倒并不似旁人避茗朏。是日,时已入冬,昨夜刚刚下了初雪,凌凌自外归,手持一小扁盒入茗朏屋中,说是门口一个面熟的小僮让她带予女公子的。因盒右下角刻一“釉”字,凌凌便以为是世子之物。其实也确实是齐玟烈着人特制的扁盒,曾用以承装一枚玉佩送予杨伊贺其十九岁生辰。可此时盒中装的却唯一片落叶矣。
“世子为何要送片落叶给女公子?且明日休沐,直接带回来不就好了,何顾还要特意差人送一趟?”羽羽好奇。
茗朏本也不懂,因这盒子分明是长兄的,便只往他身上猜,好一会儿才恍悟原来送叶人并非制盒承礼的齐玟烈,而是收礼借盒的杨郎君。他是在提醒她今日虽是雪后初晴,亦可算雨后初晴。
“羽羽,雪后清爽,我们出去走走。”
羽羽还在猜那落叶之意,闻言,看了看时辰,巳时将过,疑惑地问:“这会儿出去?”
“此时暖和。”她随口应道。
羽羽虽觉午后更暖和,也还是去厨房备了吃食套马出门。茗朏去与继母告备,到了门口才又迟疑起来,继母虽已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可《礼》教:“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父母可以不见子女,子女却不能不问父母起居,所以她依旧每日早晚于屋外请问侍候婆子。今日晨省时闻屋内有争吵声,大概是因昨夜落雪,幺弟贪玩感染了风寒之事,虽漏夜延医已言说无碍,继母却仍彻夜未眠,心情是不大好的。所以就算茗朏心里知道继母不会阻拦自己外出,开口前也还是惶惶不定。犹豫再三,正巧婆子自屋中出,才开了口。
“女公子出去便是,不必每每来问。” 婆子代主母答道,说完就匆匆往厨房方向去了。
茗朏闻听屋内无声,继母应是睡了。她一方面担心婆子代答,继母不知,恐回头再冤她,可另一方面既不能冒失叫醒继母、她又着实想出去,权衡后也就只能担下风险了。
茗朏与羽羽出了门便往有小池的城郊方向去,此时温煦,雪多已化。马车到城门口待出时忽有一小僮近车寻问:“可是安愐候家的马车?”
“你是何人?”羽羽反问。
茗朏拉开幢容,正是那时驾车送她的江原。江原替代羽羽驾车一路走街入巷。虽说此时他的身份已明,可羽羽却始终不能全信,偏江原又有心戏弄她,每次听她问“这是到哪去?”“还没到?”“怎么又往这边来了?”时,他都不好好答,只说:“到前面去啊。”“到了能不停?”“需往这边去呀。”惹得羽羽很是不快。后来马车停进一家店面的后院,羽羽瞪了江原一眼跳下车去扶茗朏,小声抱怨着他的不是。茗朏笑了笑只觉有趣。
这显然是家食肆,有种甜香飘荡在院中。杨伊就站在檐下招呼他们进去。“我本已出城了,可城外泥泞难走,溅了一腿泥。”说着他还指给茗朏看。“便又回来了。不知该怎么告知你便让江原等在城门处,想你应记得他。”他引她们在隔间坐下,又说:“我来阳湖未满半年,实在评不出哪家食肆堪称首绝,只觉这家做的蜜饼味道香腻,颇可一试。”
说话间,店家已将蜜饼装在竹豆里端了上来,饼面上隐约透着果脯,各饼各样。席间又说了许多闲话,谈及约定后的那场雨,茗朏因担心杨伊实已赴约而有愧,便率先做了解释。
“我就猜到是这样。”他说。既没说他去了也没说他没去。但茗朏猜想他是去了的。
这日后,有凌凌相传消息,茗朏与杨伊时常相见,携伴游玩的时间总是格外自在,仿佛她拥有两个身份游走于两个人生。转眼间就到岁末,而越近年关茗朏也就越焦虑,越热闹也就越显得她还不如某位来访的外人。与杨伊一起玩的时光再好,她也终是要回到家,面对这另一半人生的。她曾想通过嫁人来改变这一半人生,后来齐玟烈又给了她另一个更好的选择,于是此后她每次感到难过便以一年后就可随长兄入都为藉,长此以往就成了一种信念,一种脱离了思考的信念,即便现实已经改变,这信念已不再是最优选,她仍会以此支撑。所以那时祖母为其幺弟索白马,她会理所当然地说:“……其实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祖母年纪大了,幺弟幼弱,那般吵闹着要,祖母怎能忍心不允?多半是一时新鲜。骑马哪那么容易?真到让他学的时候指不定怎么偷懒呢。虽然刚才气得半死,这会儿倒也不觉如何了。反正明年长兄迁入都城,我就跟去,再不用经厉这些事了。”所以她才会一时不解为何杨伊闻言会诧异地看着她一句话未说。直到她厌了投壶改六博时才猛然醒悟,霎时红了脸,托言累了匆匆回了家。归时还被羽羽笑了一路。
那个冬天他们常聚在食肆,不仅暖和,因肆主久鳏,早年又遭丧子,也喜欢热闹。有一次他们在肆里见到了柳家儿子,才知肆主与柳家有亲。柳家儿子名熙,因冬日清闲,得知凌凌在茗朏家为婢便常来打听,偶尔托羽羽带些东西总是备着两份,一份留给羽羽做谢礼。
日子很快就到了除夕。茗朏去岁除夕是在山上过的,只有她和堂秭两人,从一清早一直忙活到入夜,用山下曾来求过医的乡民们送来的粮蔬肉齑做了饵菹臡浆,两人穿得厚厚的,敞着门,炉上煮着羹,又架小炉炙鸡纤,一边看着落雪一边闲说着话。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样守岁实在孤单凄凉,可对茗朏来说这却成了她记忆中最轻松喜悦的一个年。而今,为了一年中这个大日子,府中上下都在忙,早在半月前就定了要借羽羽到厨房帮忙。却只有茗朏无事可做,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屋中,没人需要她搭把手,也没人想见她在家中走动,就连祠堂中的祖宗们都不用她去拜祭。她在这个家,却早已不属于这个家,而等入了夜,她还要像个家人一样与大家共处一堂,装出快乐模样,听他们说起那些她未曾参与的过往时光。
未时未正她就悄悄退席回屋去了,白日的独处虽难受得很,可此刻她却又能享受这独处了。可她刚坐定不到一刻,忽听有人敲窗,声音很小,她还错以为是风,疑心是否羽羽忘了插严,可刚一往视就隐约觉得窗外有人,一时心惊胆颤,怕是有贼!“何人?”
“是我。”竟是杨伊的声音。
茗朏走近又问:“你怎么来了?”
“嗯…行贼盗之事。”他笑道,确是其本人无疑。
茗朏愣然,起窗视之,问:“那我可就唤人来捉了?”
“饶过饶过,我虽行盗,此后必还,权且应急。”
“所盗何物?”
他狡笑道:“人。你自侧门出,我在车上等你,三更前便归。你若害怕,我两刻后走。”说罢便翻墙离去了。
深夜私会乃是重过,茗朏惴惴难安,徘徊不决,但也只半刻便套了留幕出了门。
杨伊驾小车将她带到城墙下,边拾阶而上边道:“今日除夕,我跟值班说好替他一个时辰。此时江原在上面。”
等他们进了橹楼,江原才松了口气,他虽懒散胆子却小,生怕杨伊不在的这段时间出点什么事。他在草席上又铺了貂垫,从一件夹袄中取出备好的食盒,因底层放着沸汤,饮食都还温着。一应事毕,江原拿着一块糍糕又站回墙边去了。
杨伊待茗朏坐下,又将裹食盒的夹袄递给她覆腿。手捧热汤,举头望去,星空璀璨。
“你怎知我独自在屋?”
“掐指一算。”
“那你这样跑出来,家人可会责罚?”
“才不会。他们早就惯了。你尝这糍糕,江原一年到头地挂在嘴边,说我家厨娘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它了。”
茗朏近来吃了太多蜜饼,本不想吃甜,却只觉这糍糕果真格外甜糯。今晚家中席上她好像根本不知吃过什么,此刻才终于能尝出味道。“也不知堂秭如何?每年父亲相邀她都会托词婉拒。去岁有我陪她,前岁还有师兄,前前岁师父也在,今年就剩她一人了。”
“倒头一次听你提起还有师父师兄。”
“说是师父,其实根本没教过我。我也本就不想学,只是借住而已。可他偏要我认他做师父,说‘你若拜我为师,日后我就将这屋舍留给你。’好像谁想要似的!可后来堂秭师兄都叫他师父,我渐渐也就跟着叫上了。他整天神出鬼没,言说自己不日将登仙,忽然从某天起就没再回来了。堂秭虽是他徒弟,却最不信他那套神仙论,说他定是为了偷懒游荡到哪玩去了。至于师兄,他本是太常卿家的庶子,与堂秭一样少时体弱多病,被师父带到山中调养。他去年三月弱冠,年初就被家人接回都城去了。我师父这个老头虽沉迷修仙,医术却是真的好。”
“那不如明天上山去?”
明天便是东一八三年的第一天,这一刻,茗朏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如天玑向天权,生了折转。只是她尚不知那边是何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