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月老与结识
春雨淫淫,茗朏本以为这雨声稍可盖住门外怨诉声,却只觉那层层叠叠的索命声更甚前夜清晰。与堂厅相连的门吱呀作响,不知是因风而动还是因鬼相挤?有时她会想:干脆为它们开了这门,看看那边到底是何模样?横竖不过一死,就此一了百了。可她的身体早已被恐惧控制,使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蜷缩一角;一如那时操控着她的期盼,让她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了今天。
如若那日,长兄提起当日送她的是杨都尉家郎君时,她未曾动过那不该有的心思,待到林中偶遇,她也就不会松下戒心多说那些闲话。没了那些闲话,又怎会生出往后这许多事来?可她偏偏动了心思——“若能与他结亲,父亲会很满意这桩婚事吧?家人也必会对我另眼相待。”说有多喜欢,如今想想那时的她真的就懂什么情深刻骨吗?杨郎君自是品貌不凡,可真正蛊惑了她的却不是他自身的好,不是那个她曾亲眼见过、知礼又善心的他的好,而恰恰是那些因是杨家郎君而被她父亲认可的好。她所期盼的并不是一个决定着她命运的人,而是通过这个人而改变的现状、而获得的认可。可这期盼已在她心中存在太久,以至于她已无法敏锐察觉,将那一瞬的波澜错当悸动,又在一次次的相处中将错变作了真。或许本也没有很久,大概就是他从家宴跑出来带她去城墙上看星星那时,是他诧异她要随长兄去都城的那次?还是更早,在他随口说:“它们定是在想‘别人也就算了,你一个吃不了鱼的,我们凭何要跑?’”那时?可那只是他们的第二次相见啊。
因是仲秋第二日,茗朏记得很清楚,她用过早饭就以添置冬装为由与羽羽出了门,驾车出城想在林间喘口气。她归家月余,长兄在时还好,幽居只与元娘和羽羽相伴也算平静,可只要有其他家人在,气氛就会变得微妙,而这微妙又在前夜家宴达到了顶点。她实在憋得难受。好在林间清冽,秋叶金黄,风过簌簌,闭目倾听,此起彼伏如涛似浪,再没有一点杂声,略有凉意,正可抵心火。
“该带上鞍具在这林间跑上两圈,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她垂腿坐于厢尾,说予羽羽听。
厢前的羽羽闻言扭身探头,以为看得到茗朏,却险些跌下车,牵动缰绳,扰得马原地踏了几步,吓坏了羽羽。她是最近才学会驾车的,还不熟练,生怕它突然跑起来会将茗朏摔出去。好在是稳住了,还要多谢这匹老马性子好,只是若要骑行,它就不成了。家中另三匹马虽年轻力壮,可羽羽与它们还不熟,也不知道下次出来能不能控制得好?她跳下车向车尾去,却正迎见一人牵马而来,墨纚白衣佩青玉,雪蹄彩鞍覆缁驹,已离得很近了。
“女公子有人来了。”羽羽快走了几步提醒道,帮着她退回车厢内。却忽闻身后来人问:“齐女公子可要借马?”羽羽一惊,转身之间车帐滑收,闭合前厢内茗朏再次见到了那朗秋般的笑脸。蓝穹黃晕含赤日,漆车紫帐囚缃绪。一时间风吹落叶别无物,茗朏本可以如初见时守谨,速速打发了他,可鬼使神差的地,她却偏偏应道:“正是。”
茗朏八岁至外祖家,九岁与表兄连叙一同习骑艺,到如今虽不说有多高超,至少无需担忧,更何况林间多树跑不了多快,两圈未足,羽羽已在靠着厢框迷糊起来。倒是杨伊一直盯着,等她下马才问:“是何事烦恼?”
茗朏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自己刚说罢。“你倒像躲在某出故意等我说这些话的。”
“冤枉。我怎知你要说?”他牵着马看向西面问:“那边可是有个小池?”
茗朏想他是要饮马,边领路边说:“还要偏北一点,在这边。”
“女公子的骑术是齐釉兄教的?”
茗朏很少听人这样叫齐玟烈,甚觉新鲜,摇头道:“我幼时居外祖家,外祖父本是教表兄的,可他贪玩总偷懒,外祖父就如寻常哄孩子般道‘你若不学我就教月儿了’,那时我们还小,都当了真。表兄干脆不学了。而我从前就羡慕表兄表姐都能骑马,自是欢喜。可没过多久,外祖父发现这个法子不管用,就改用各种吃食诱表兄学艺。表兄贪嘴,曾因一块梅子蜜饼差点与我断绝,有了这种好处很快就勤奋起来。此时外祖父也不好撇下我,就只能俩个一起教。”可那块曾许诺改日再补给她的梅子蜜饼,茗朏至今也没能吃到。
前面已能看到小池,杨伊松了缰绳,拍了拍马身,它就先跑去喝水了。“你还没说是何事烦恼?”
茗朏的烦恼即便让她憋闷得要死,可真要说与谁听时又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何况对方只是个外人。“没什么。”她说。走到覆着半池枯叶的水边,此前骑马时并未留意,浅池中竟也游着鱼。“这鱼真傻,来人了也不知藏。”
“它们定是在想‘别人也就算了,你一个吃不了鱼的,我们凭何要跑?”杨伊走向缁马,摸了摸它。它就像是听懂了人语似的,前腿一跺,那些傻鱼就都四散藏起来了,之后甩了甩头呵呵的出气像得意的笑似的。
可茗朏却只惊讶:“你怎知我吃不得鱼?”
“听鱼说的呀。我有异能,从小就听得懂牲畜说话。”
茗朏竟有一瞬信了!“你竟诓我!定是长兄说的!看我回去告状,说你背詈于他!”
“何时?”
“不就是刚刚,你明明是听长兄说的,却说能听懂牲畜言语,岂非詈我长兄与牲畜同?”
这样一听,倒确是他随口无心的错。“是我错了。我可真没这样想。”
茗朏诓了他的歉,嘻嘻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忽惊觉自己是何时开始与他这般亲近了?
“此时可是什么烦恼都没了?”杨伊重新牵起了马,笑着问她。
原来时已近午,茗朏还觉得只出来了一会儿呢。一想到要回家去,原本确实都没了的烦恼又重新找了回来。“原就不是什么大事。我既吃穿不愁,也不受人欺凌,想外出就外出,该有的都有。这世间数不清多少人终年吃不饱,也有近在身边如表姐这样以闺阁之身远赴苦寒生死不定之人,我所过的日子,或许正是有人梦寐以求的日子。都是因为我太小气才会徒增烦恼。”
“物之贵贱,盈稀喜恶;功之贵贱,心迹损获;然烦恼无贵贱,等伤己身。这世上好的东西往往被分作三六九等,可坏的东西却总能相对公平。疾病如此、死亡亦然,烦恼也在其列。既生烦恼,纾解才是,怎能反而自贬助其自伤呢?今日已午,又未全备,改日我们去东郭跑马,那边有一大片空地,跑着才算恣意。”
改日、下次、以后…这样的无心许诺茗朏听过不知多少,他们总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或是一瞬的歉意就脱口而出,虽本无恶意,却最不坚固,很快就会被置之脑后继而消失无踪,只留当了真的傻子兀自等待,从憧憬到疑惑再到失落。所以她终于明白它只是一种告别,只代表结束,听听就好,笑笑就罢,即便又不争气地生了期盼,便用这经验告诫自己结局已定。可这般的“老道”,真正换得的又是什么呢?不过是失望的提前,是走向竭泽的平静,看似波澜不惊,实却只会耗干心水失了敢信的能力。
“好。”她笑应。不想杨伊却又定了时间:“那就定在雨后初晴的辰时?就在这见!”茗朏又点了点头道好,未享期许先恐失。然怎料天公太作美,这日入夜就聚起了乌云,秋雨一直下到翌日寅时才渐渐停下放了晴。茗朏因昨日才出门,若再禀外出恐继母不悦;且她想:既是昨日才做约,今日虽应,或也并非其本意。如此反复考量,时已至辰,她便没去赴约。
后又过数日,逢齐玟烈休沐却不见他归家,入夜才从侧门入,问过长辈起居后,便拉着茗朏往厩棚去。
“如何?”他指着此前茗朏未曾见过的一匹白马问。
“是长兄为我买的马?”
“若不是杨郎君问起,我还想不起来,家中的马拉车还行,就不是骑行的品种。我今儿寻了一天,差点以为买不到称心的了,回来的路上正巧见着它。它年岁小性子又温顺,腿直臀丰,正合适。”
茗朏惊讶,有些忐忑甚至莫名恼怒,就好像遭到了背叛,像有什么秘密被直截了当地戳穿,又弄不清到底是严重到何程度,只问:“他谈及我?”
“说中秋翌日在城郊遇到你,谈起了跑马之事。并没有说什么坏话。”齐玟烈笑道。“杨郎君心性纯良,尚有些孩子气。他本该留在太学念书的,却非要随都尉到这来。大家每赞其孝心可爱,都尉都要道‘无非是想偷懒罢了’。”齐玟烈如今为都尉下属,常因公事联络,对都尉很是敬仰,自然也爱及其子,于茗朏说了好多相处小事,无不透露着称赞。可世间无完人,万人之爱或可得,人尽爱之甚登天,有人敬之自有人恨之,乃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