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月老与原本
弥煌突然发问让商人愣了一下,恍然道:“啊——是联夏将军。”随后不等弥煌问就将这中原委尽数道出:“这位将军名舒烜,倒不是什么恶人,本是郡中都尉,前年逢月摊攻夏,危及怃郡,他带兵平息有功被封了将军。本郡太守年事已高,早就不大管事了,将军总管郡中武事,治下严明,待民宽容,才有了现今风景。进屋坐坐?”说话间已到门口,商人用不算诚挚的语气邀请道。
“还是去我屋里,我这正好还有半包肉脩一壶酒,是从宜西带来的,就是盼着能路遇知己酌品夜话。”弥煌将他请进屋,斟酒又问:“将军既宽容,为何大家还如此畏惧?”
“此事得从他自都城受封回来说起。可要说受封呢,又不得不提及他的身世。其实,他本是奴籍出身,原是从不了军的。但所幸他又位位高权重的主人,不仅替他脱了奴籍还举荐他做了校尉。他凭本事走到今天也算未辜负主家恩义,为表敬谢,他回都受封前特意备了块顶级红玉带做礼物以表感恩。传说那红玉几尽正红,油艳温腻,品相极好,乃是件稀世品,作为礼物,必能讨得欢喜。所以那时大家都以为他此次受封定会留在都中。可结果呢,却是空领了个将军名号,得了些赏赐就被打发回来了。且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归的还有一个貌美女子,乃是主家为他娶的妻。主家做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仁至义尽。偏将军对这门亲事极不满意,自都城回来就鲜少归家。而他的这位妻也颇能自得,因本就善舞,到了怃郡后又新学了几套舞步,每日习练,家中仆婢有通晓乐技者为她伴乐,其余便各自侍候,院中总总是曲声不断,笑语连连的,这般欢睦,大家都盼着他们夫妻能琴瑟和鸣。可三月前一日,久不归家的将军突然大醉而归,家中未及反应,略显失敬,竟惹得一向宽厚的将军勃然大怒!怒斥道‘此女辱我,尔等亦轻我乎?’仆婢自不知这话中所指,皆唯唯尔不敢言。只是自此后其妻就再不跳舞了。时又过月余,某日将军妻醉,兴致正好,服侍的丫鬟劝‘何不跳舞?’她这才在酒醉下道出原委。原来将军生母曾是一舞姬,后嫁予一个校尉做妾,他子随母籍,只能生而为奴。他少时双亲早亡,新家伯就将他送给了一位大官,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位举荐他入伍的主人。主人家有位女公子,身边正好缺个随从,主人看他有些功夫,就让他填了此空。却未想他与这位女公子日久竟生了情!险些做出私奔之事。那女公子本已有配,主人家惊愕之下自不能再留他,幸尚未有失,念及往日情分,这才将他送至军中。由此更可见这家主人是何等仁善!可将军对女公子实在情深难忘,大家都以为他备下红玉之礼是为感恩主人,其实是寻巧匠为那女公子打了一对耳珰。然彼时女公子已为人妇,实难相见,他于都城又无熟人可托,不知怎的竟想出去求前主人相递的法子来!彻底惹怒了主家。主人于席上借舞姬讽其身世,又言说要为其说亲。将军恼羞成怒,就指着那舞姬言说要娶之为妻。主人听罢当即就着人操办起来,三日便成了婚。其实无论将军还是舞姬皆是情非所愿。”
商人所讲已不知经过了多少张口,其中必有谬误,但并不耽误弥煌从中得出实情。首先,故事里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官,应就是摄国王浪,而主家的这位女公子则是当朝皇后,其证据便是故事中那对红玉耳珰,弥煌是亲眼见过这对耳珰的,就在他入宫探病那天,皇后身上唯一的一点颜色。弥煌犹记这对红云气玉牌耳珰,两只玉牌纹路等肖,一看就是在整块玉中选出最匀称的部分分割而成,其正红颜色,世间少有。其次,被商人赞不绝口的宽仁,以弥煌对王浪的了解,多半只是表像。王浪惯会如此作态,时间一久竟至自欺,即便暗地里行隐秘之事时也要做足表面功夫,不知不觉间竟当真也会行些好事。一方面他虽想让舒烜死,可碍于他做什么都想换得美名的习惯,又不能直接让他死,于是便将他送至军中盼着他战死还可再做一番文章,且就算他不死也再无回都之日;而另一方面,只要舒烜不死,他便可以他做柄操控皇后,一如用梁俐拿捏皇帝,这套计谋他也算用得得心应手了。再次,当年王宜星和舒烜到底有没有行私奔之事已不可考,至少这次入都受封,舒烜是断不会有何僭越心的,他备下重礼大体也只因觉得唯此物堪配皇后尊贵,才理所当然地请王浪转交,甚至本也未盼王宜星知是他送。但显然,王浪虽为此对他百般羞辱,最后却不仅替他转交了,甚至还将是何人相送说得一清二楚,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正是想靠这副耳珰换副耳目,迫王宜星行那监视之事罢了。最后再来说说舒烜的这位妻子,若商人不说她是舞姬出身,弥煌还联想不到,她竟就是那位本有望拥有这四海之内最逍遥快乐的人生之人。弥煌虽不识此女,却对那将此女放在心尖上的人颇为熟悉,而若要说起那人,这缘分可就要追到弥煌小时候去了。
那时弥煌初到东国,还没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混入这世上最能生产轶事的宫中看热闹,仍住在鸿胪寺安排的处所里,一应生活皆由大鸿胪的官员安排,这些官员中有一个负责教授礼仪的大行治礼丞,合可谓是整个东都最有眼光的人了。此人后来升任太仆卿,得以常在宫中走动,因他最知弥煌异于常人,便时常寻机带自家儿子赵仪与弥煌嬉玩,就连上学都可退而成其次。而弥煌以一颗老神仙之心看哄一个外表与他同岁的孩童,自是乏味无趣得很,可渐渐却也发现了赵仪的有趣之处——此子实乃天生纨绔也!加之受他超然世外静看变迁的心境影响,小小年纪就散发出一种洒脱与自得,又因为太仆卿这个职位看似于九卿中不甚重要,实际上却是个妥妥的肥差,且赵太仆卿又深谙此道(这也是他欣赏弥煌的原因),于是赵仪从小就过着连儿时的邹柯都羡慕、摄国家的世子都望尘莫及的日子。毕竟邹柯儿时要刻苦;而摄国此生追求唯权与美名二物,对财宝奢享不屑一顾,若他的儿子有违此道累其名声,是死不足惜的。独赵仪的人生衣的是华靴锦服、吃的是珍馐美馔、住的是胡床软枕、行的是骏马香车、佩的是宝玉彩珠、看的是山河幽境,闻的是奇诡秘事,嗅的是百味千清……过得比弥煌这个作弊神仙都逍遥。
弥煌十六岁回宫做样子时,恰逢赵仪出游一年归家。他是太仆卿独子,如此放浪,其父自是不满,却也有心无力,毕竟当初让赵仪近墨者黑的正是太仆卿自己。太仆卿本想让儿子学会弥煌那套讨贵人欢心的手段,方便日后入仕升迁,可怎知他学得太好,不仅青出于蓝,更过犹不及,与太仆卿所期已大不相符了。可惜弥煌又成了个病秧子,动不动就徘徊生死,让太仆卿想迁怒都没辙。
这天,弥煌正准备留下替身出宫,宫婢就来通报赵仪请见,他也许久未见他,便多留了一会儿,听赵仪诉着这一年以来自己去了哪些地方听了哪些趣闻结识了怎样几位奇人…其中有些地方弥煌也曾游厉,虽觉有趣却也无甚新鲜,不久就厌了,装病在床又实在无事可做,这才随手看起了赵仪的姻缘——原来与他婚配的是卫尉卿家那位一向瞧不起他的女公子。一时来了兴致,问道:“你这般终日游荡,日后娶了妻催你入仕可当如何?”
“云何非娶一个催我入仕的妻子自找苦吃?”赵仪反问,又道:“我若娶妻便要娶一个与我一同周游寻趣的妻子,最好善舞,到时我吹笛她跳舞,纵只有我二人也热闹。向东海食鸭?添绮绫钗佩;入北地分貊炙跑马原野林间;去西边佐兑饮缇剂,再熬了血?解酒看夕阳。岂不远胜入仕?”
此事过后一年帝后大婚,又一年,也即弥煌入宫探望生病的皇帝邹柯那时,宫婢间传得最多的不是帝后秘辛,亦非帝将轶闻,更非后仆旧情,而是少府新近补录的尚书丞为爱伤情决心入仕的前因后果。说得正是赵仪爱慕宫中舞姬愿娶为正妻,却被百般阻挠,最后舞姬远嫁,浪子回头的故事。可见这时,联夏将军应刚回怃郡不久。转年,便是弥煌于怃郡与商人把酒夜话时,再三年春,山中避雨,入夜而出,正是此时,他下山路上想起这许多事来,不知不觉间已至城中,宿于逆旅,因尚无困意于堂中小酌。酉时正刻有人雨行而至,落座门边,愤愤不顺,索酒店家不久则醉,仍叫再加,店家恐其酒资不足不予,却听他大嚷:“你只管拿酒!大不了我将拳头大的金子都给你!也好过压在手上成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