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月老与傀儡
弥煌记得先帝登基后的第三年,即东一七五年,曾封赏过一批因平临源之乱有功的武将,老齐将军应就在其中。可看齐家如今光景,却很难说当年封侯到底真是因功还是粉饰其罪了——毕竟这临源之乱本身就讳莫如深。不过弥煌当年就在宫中,很算得上此事为数不多的一个见证者,且因其超脱于事外,讲起来最是公正。
话说先帝十四岁登基,时摄国王浪尚任太尉一职,先帝察其野心欲令其就第。王浪探得此消息后便收买了一个宦官,命他暗中前往临源,以先帝受困宫中之名怂恿本就对浪不满已久的安平候起兵。随后王浪再污其谋反,推举几位与安平候相识又受先帝信任的将军前往平反。此种情景,将军战前必遣使者相问,两边消息互通这仗自然也就打不起来,平反的将军半信半疑不进不退,安平候自恃正义按兵不动。为破局只能再请上真意,可太尉专掌武事,若走正常渠道问信,如何到得了先帝手中?可密送迂回又要浪费不少时间。王浪遍趁此时又以前方平反不力为由自请带兵支援。这戏演到这般,就算先帝本不信安平候会反也再难笃定,谋反事大,为君者从来都只得宁信其有。于是王浪携王诏带兵突袭,很快就打败了所谓的叛军,杀了安平候。返回都城后又假惺惺地以“为奸人诓骗”为由为平反不力的将军说情,言说自己老了,此战虽胜却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已老的事实,再不能胜任太尉一职了,只想回归乡野安度晚年,那些因平反有功而得到的封赏也请分赏给其他几位将军,夸赞他们都是一心效忠的良将,正是因忠心才会受骗,这份心意不可辜负啊云云…逼得先帝不得不于朝堂之上一再挽留,说了不少朝廷不能没有王太尉、自己年幼尚需其辅佐的话,不准他致仕。好不容易让他松了口又将对几位将军的封赏之事交其研决。半年后,宰相因获罪被诛,王浪做了新宰相。自此之后,皇权渐渐旁落,不几年就到了连自己的皇后都无法决定的地步。
人常说帝王无情,是因他们的权太重,心太满,以一人小情博江山太微薄。可如果一个帝王,他初登大宝时一心只想着坐稳朝堂塑清天地,再将那个最适合为后的人接进宫来共享尊荣,却未想其志难施其力不逮,到后来就连只是想寻得机会与心爱之人厮守也需得找遍借口推迟立后,终是害得那人远赴苦寒生死无常,自己则只能与一个不爱的人困死宫中。此帝王的无情,或许反是因无心无感而无情吧?
不过,弥煌才不管这些,东一七二年以后的三代君王皆短命,在他看来娶摄国之女王宜星为后是最切合邹柯(即先帝)命运的姻缘,与旁人再情深似海也没用,谁也别想质疑他这姻缘牵得有问题!
眼见说话间天色已暗,夜风阵阵自破屋坍损处吹进来,偶有一下,迅劲似可推阜,压得火苗几欲烬灭,风过又陡然复苏,晦明之间,于此屋,宛若阴阳两界,一眼兴衰。屋外雨声簌簌,隐约带着幽怨低语,是恼人的东西找上门了。
“女子既不愿同坐便不要出门了,”他虽不愿多管闲事,却还不至吝啬随口一句提醒。“今夜寒重,外间不避风雨,阴冷难抵,”他知这地炉燃不了多久,但还是多添了几块柴罩了炉笼。“我这便下山了。”
“山路湿滑,雨夜难视,君且当心。”
吱呀门响,弥煌如撑伞一握,红绳自手心结成伞柄继而向上编成伞面,漆黑之中难辨黑红。他走出院子,再回头时,已有怨鬼聚向东北角,自结界空隙鱼贯而入,就像那些候朝的大臣卯时入门似的。
盖因有此联想,刚又忆及邹柯,弥煌竟忽生伤怀。
可笑当初摄国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女儿送上后位,本是想让她诞下太子,巩固家门,以免日后被其他外家分权,可却未料邹柯不仅没纳妃绝了别家分王氏重权的可能,更是没留下一个子嗣,到头来还是要从宗室过继,白白搭上了女儿的一生。不过话说回来,他又怎会是那关心女儿幸福的父亲呢?在他心里,二十多岁的傀儡太后可远比下嫁某位世子公子的顺遂女儿有用多了。只是可怜王宜星不能当真舍了心智做个地地道道的提线木偶,偏还要有情有感地在那牢笼中挨过数年。原本还有邹柯与她作伴,如今只会更孤单了吧。
不过,说来这对帝后的感情倒也微妙。弥煌曾在他们大婚后回宫装过几天“康健了许多”,却逢邹柯突生大病卧床难起。弥煌免不得要前去探望,那时第一次见到了这位由他亲手牵了姻缘却让宫婢谈之色变胆战心惊的皇后——她似是天生一副清冷模样,加之一身素黑常服更显寡淡,唯一对耳珰略添颜色,少言寡语疏离冷漠,纵事上极恭却看不出含半分柔情。有这样一个外家极盛又不好相与的主子,也难免宫人忌惮,生怕行差踏错就大祸临头了。但其实她是从没有过暴虐之行的。于她而言,这宫中的一切都只是她必须做的事,与意愿无关,唯学得无情无感,这日子才过得下去。
弥煌入宫探病那天,或许是因着儿时相伴又同染重病的缘分,邹柯对他显得格外亲近,说起了许多旧事,其中就包括去齐家参加满月宴被雨困住的事。期间,有一个宫婢入内,皇后就随着出去了。弥煌本没当回事,却听邹柯道:“是摄国来问我的状况了。”
听到这话,明知他死期的弥煌只能虚伪道:“大家都盼着陛下早日康健呢。”
怎知邹柯竟直直白白道:“未病时也是每天问的。”这话让弥煌如何接?这皇帝怕不是真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了吧?就连这种事都不放在心上了?好在不一会儿皇后就回来了,弥煌以为话题可以就此岔开,却又惊讶地听到邹柯问:“定好选谁家孩子了?”
而那边皇后却也大大方方答:“还没有,年纪小的权势重,出身单薄的年纪又太大了。”
弥煌心想:这已经是公开商议的事了?可离他死尚四年有余啊。便道:“此时商议此事未免太早吧?”
邹柯忽地笑了,牵动肺气又咳嗽了一阵,平息后才道:“此事尚是摄国的密谋呢。”
也就是说皇后确实是摄国的耳目,却不是一个偷偷摸摸的耳目。这倒不是因为摄国已经无视帝王到了全无顾忌的程度,而是皇后从一开始就点明了这层纸糊的伪装。如此,她似是与邹柯站在了同一阵营,可事实却又非矣,因为她没有欺瞒邹柯的同时也未曾欺瞒过摄国,她不会站在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只是不愿为欺瞒费心罢了。至于邹柯,他早已心灰意冷,哪还有什么隐秘的机谋算计?同样是既不相避亦不拉拢。恰是两个身处权利旋涡最中心的人活成了最平静的模样。
“我们啊,是两只同病相怜的断翅鸟,只能在这笼中等死…她该是羡慕我如今离死更近一步了。”弥煌告退时邹柯看着窗边一只空笼低声叹着。当时的弥煌并未真的明白他说的“同病相怜”的重量,直至后来游经南境附近,偶然听得一则秘闻,方知“同病相怜”才是维系这对帝后关系的关键。
那是东一八一年初夏,弥煌游至怃郡。此郡地处南境,紧邻小夏国,民风互染,喜歌善舞,又逢万物萌生花开满地的时节,自是别有风情。弥煌落脚的逆旅前院卖酒后舍住宿,酒食生意做得好,申时过半就陆续上客了,至酉末已是载歌载舞,欢声一片。彼时的东国已有衰败之象,弥煌经年游览,去过很多地方,如这般的和悦光景已是少之又少。酒意微醺,花香习习,霞光柔覆下是乐声、笑声、人语声,是掌声、歌声、踏节声。弥煌感叹:人世之乐,莫过于此。正怡然自得、陶醉其间时,突然,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换得一种单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弥煌向声音的源头张望,被同席的商人制止道:“别看!”
“怎么了?”他低声问。
商人给了他一个眼色,暗示待骑马人过去再说。弥煌虽听劝的没再张望,却也在那骑马人路过时悄悄打量了一眼。其人虽穿常服,骑的却是军马,仪态端正、相貌清俊,目不斜视,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质。但看大家的反应,莫不是根本就在怒吧?
“这是……”待其走远,弥煌刚想开口打听原委,酒馆内就像收到了某个信号般乐声再起,像静止的时间重新流动般笑语相连,像对刚刚的打断全不知情般载歌载舞,彻底淹没了他的声音和好奇。不过这毕竟只是他众多无关紧要的好奇中的一件而已,本也不值得追问到底,眼下笑语又催歌舞盏,沉醉唯恨夏夜短,管他何人何缘由?今世多辛畅醉晚。这欢宴一直到亥时才歇,仍有人意犹未尽,红面相约笑归去。此时弥煌与那商人已算相识,得知他也住在后舍里便结伴同行。昔酒难醉人,欢景最沉沦。此时景既散,夜风一吹,醉意也就减了大半,弥煌便又想起那武官来,问:“那骑马而过的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