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月老与长兄
“望相见,偿君恩。”这话说真心确是真心,可论客套更是假客套。毕竟她若真想相见补偿,只要问过家邸即可,到时无论是亲自登门拜访还是遣人送礼言谢都无需靠那虚无缥缈的缘分施舍契机。然她对此不仅只字未提,甚至即便知其家世姓名也绝不会登门送物。近两年都城贵门子弟喜养妖僮美妾之风渐传至阳湖,攀比之势愈盛,婚嫁之议愈苛,此少年如此姿貌实属少见,华服在身出身不俗,就算为人正义仁善亦难保身无是非,茗朏既想尽快择良人出嫁,便不可因此事徒惹闲话,所以根本就没想过要延这山中缘、田间风。同样,那人笑而未答,亦也正因从未想过再见。
叫江晨的小僮载着她二人一路到了县前也未见一辆车,倒是辞别后忽闻身后唤“月儿”,那声音亲切得很,伴着马蹄的哒哒声自十数丈外传来。“长兄?”茗朏与元娘相视确认。“真是长兄!”
“亏我看了一眼,否则就进山去了。快上车。”
“长兄何时到家的?我还说定要赶在你前面呢。”
“我昨日便到了,听说你与思妍堂妹进山,还以为只是去玩几天。今早本想遣人问你何日归,却听他们推诿未来接你之事。”
“元娘你也上来坐。”元娘摇了摇头,她又说:“到家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呢。车上宽敞,坐得开。”
“早些年你去舅家长住时,我以为母亲不在了,我们里应代为尽孝,却不知还有这层缘由。驾!”他扬鞭调头,继续道:“早我怎么没发现他们竟这般愚昧,父亲祖母原也是不信这些的。”
“这些年家中过得不顺,大家心中难免郁结,又逢诸多巧合,我自己都快信了。而且搬出来既能让他们安心,我又不用听人嚼话,也没什么不好。与堂秭他们在山上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又能学到东西。长兄不必在意这些。确是想问这战事大捷,长兄可有立功?”
“大捷……”他若有所思,低语未被茗朏听到。“算是吧,封了部都尉。”
“那可要分家?”
齐玟烈沉默片刻反问:“妹妹可想回都城?”
“回都城?要迁封?”
“说什么痴话!我们家凭何迁封入都?是我想入羽林。”
回都城!茗朏压根就没想过还能有这条出路,若真能回都城,岂非比出嫁更好!“何时能回?”
“莫急,”齐玟烈笑道:“快也得一年后。不过分家的事…就要延后了。”
“去都城与分家有何冲突?”茗朏倾身向厢前,想拉起一角帷幔,却因被樘木限制而不得行,只能放弃,说:“长兄如今已二十有四了,若不是被这场战事耽误,早在役前就该分家的。” 但因她看不见齐玟烈的脸,说起话来总觉少了些什么,难以互相理解。想了片刻又问:“长兄不想成亲?”
“非也,是我想与之成亲的人不在阳湖郡。吁——!”齐玟烈勒马停车,叹:“西有彩光绵万里,媚眼阳湖映霞熠。好在赶上了。”
茗朏膝行厢尾,拉开门帐,原本透过薄绸帷幔跳闪着的鳞光瞬间如无数光剑刺入眼中,即便紧闭眼睑也能感受到湖面的明亮。初秋的夕阳时分,温暖中卷夹着嬉戏于湖上的风,清爽纯净,像一群自由自在的孩子,好奇路边停驻的旅人,直奔而来又急急而归。原本已经睡着了的元娘被它们“吵”醒,匆匆至厢门眯着眼问:“要下车吗?”
茗朏已然适应,看着眼前如一只碧眼座落于东国西南边陲的阳湖——这数百年间村落围湖而起,良田临湖而耕,车马绕湖而行——它才是阳湖郡真正的主人。它居此一步未移,却已探访诸国游厉天地,乘风车撘雨辇,伴着旅人的车辙,借向往的梦。可茗朏却从来只是客,亲中客,庐中客,家中客…其实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有一处地方入可归出有念,去寻寻这世间自在。“不了。”她笑与元娘道。
秋风水彩银鳞光,枣马容车鸦青帐。双鬟鹅裙目敛伤,湖心安来人心荡。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元娘又睡着了,茗朏将她叫醒退回车厢深处,马车复又跑起来。约莫半刻钟后,茗朏隔帐问:“长兄想娶之人在都城?是梁家表姐?”
齐玟烈听她这样问才知她没听说,道:“梁表妹三年前承爵,如今已是抚北将军了。”
“俐表姐?姨父膝下无子,表姐承爵理所当然,可我朝久未封女将,且表姐并无军功在身,怎会突然受封?”
“此事本是隐秘,却不胫而走,如今算是满朝皆知了。陛下与梁表妹少时一同读书,青梅竹马暗有情愫,即位后就动了立表妹为后的心思。可摄国早想将自己女儿送上后位,自是不许。便以听闻表妹虽为女子却有将才,囿于宫中实在可惜为由,借北边有外藩滋扰之机,封了这个将军。说是将军,不过临时征了百人兵,其中还大多都是逃荒的流民。寒冬腊月远赴冰北郡,抵时,先前说的滋扰之事早已被郡都尉平了。可摄国却又以平乱有功为由为表妹加封了一级,改封地冰北郡,可要知道,冰北郡下六县总共还不足五百人。冠冕堂皇做了这一出戏,实则不过流放罢了。”
茗朏不知北地苦寒,心中竟有些羡慕表姐有封有权;她亦不懂相思断肠情深缘浅,觉得就算人稀物瘠却乐得偏安一隅。只是感叹:“原来贵为天子也难随心。”
“正因是天子才最难随心,天子随心,社稷危矣。不过如今朝上君非君臣非臣,难以随心倒与身份无关。前面就到湖阴县了,我们吃过饭再走。”
“怕是来不及吧?”
“有我在呢,怕什么?都说湖阴柳家最善烹鱼,我早想来尝尝。”
齐玟烈最爱吃鱼,可其父却极恶鱼腥,家中几乎从不做鱼,路遇名店,他怎能错过?茗朏知他喜好,自然也当成全。
这家小店位置极好找,就在城门边上,生意看着并不红火,可对比县中其他店面,却还是要好一些。
他三人是与店主家的儿子一同进的门,看模样他是刚从田上回来,换了身衣服又接替母亲干起了跑堂并为他们炙鱼。
“果然鲜美!妹妹尝尝。”他们分席而坐,店家小郎坐在中间,将炙好的鱼片依次分给三人,齐玟烈尝过后大为惊叹,连连催着茗朏品尝。可茗朏却示意不用分给自己。此时齐玟烈才记起她吃不得鱼。“我怎忘了!光想着自己竟忘了你吃不得鱼,还兴匆匆将你带到这儿来了。”
“长兄是在自责?大可不必。我只在舅家出过一次疹子,之后回来也只说过一次,家中又从不做鱼,你还能记得才让我惊讶呢。此家又不只有鱼,还有这些菜呢,也都是我爱吃的。怎可自责?”她语气里的轻松与对长兄自责的疑惑,听着就像在说这是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自责才是错。
事实上,她确是这般想,这般安慰齐玟烈,也这般告诫自己。可人并非只靠懂得道理就能波澜不惊,情绪自古便是道理的劲敌,藏在平静之下,其实早在他说要吃鱼的那刻起就在等待这句自责,每次失望都会将疏离拉远一分,却又在真正听到这句自责后厌烦自己患得患失。而这厌烦也同样隐在平静之下,隐在伪装的轻松之下,隐在刻意的疑惑之中,隐在夹菜的好胃口里。
“一路走过来累坏了吧?我一心想着来吃他家的鱼,都忘了问你饿不饿?”
此话齐玟烈若是早说,茗朏兴许只会以“元娘备了点心”敷衍过去,但此刻她急于表现亲近以补偿刚刚自怜自艾的揣度,便道:“本是想走过来的,但山脚下有位善心郎君,他家小僮一直将我们送至县前,刚下车没几步就遇到长兄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印象,似是辆轺车。不知是哪家郎君?可有言明姓氏名号?”
茗朏摇了摇头。饭后又上路,快马加鞭勉强赶在宵禁前到了家。进门问长辈,守在门口的羽羽答说老夫人和夫人皆已下榻,侯爷尚在院中月饮。二人至院中报归,安愐候于床上倚几半卧,合目对月,似睡似醒。
“父亲,茗朏回来了。”齐玟烈道。
“嗯。”他微微点了点头,似是神游未归,目含醉意地问:“吃过晚饭了?庄上送了几条活鱼。”
齐玟烈瞟向茗朏,心中又生出许多愧疚。
“吃过了。”茗朏代答。
安愐候此刻才将视线偏向她,很快又转回到齐玟烈身上,点了点头,举杯啜饮。“回去歇着吧。”
两人退下,齐玟烈仍与茗朏一路走,问羽羽屋子可已收拾妥当、一应用品是否缺短等等,其实他自己的屋子也是新近才收拾出来的,他却未曾这般关心。诚然,让他真正关心的又怎会是屋子呢?
茗朏心下明白,他是想为父亲刚刚的反应安慰她几句。可与在柳家时不同,此时的她比齐玟烈更清楚这份冷漠盼不到转机。“长兄跟着我作甚?若想寻人秉烛,可莫要找我,我这上下眼皮彼此可思念得紧呢。”一贯的疑惑,一贯的轻松,她这套装傻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
好言相劝、软语呵哄,何人不爱?若在伤心时得知那个施加伤害的人另有苦衷一切都是假的,心中也总会有半暖相慰。但她没有给自己这份相慰,这个由齐玟烈代释的安慰。因为她知道他会说什么,那些话她甚至比他说的更好更多,知道他即便用尽了苦心也永远说不出她想要的那句话。他是她最近的亲人,关心她爱护她,也正因此她对他也更苛刻,切不到关键的安慰、给了她期盼又无法满足的理解,到最后只会为心寒填冰、用懂事围心墙,将最深最重的伤口掩饰到最好。
情之伤,概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