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月老与朗秋

104月老与朗秋

茗朏生在五月十四,夫人却一直拖到五月初才遣婆子来接,可这些婆子不是推说有病就是拿差事做借口各个脱不开身,最后还得是确实患了病的元娘——茗朏的乳母——走这一趟。她提前九天上山,原也是来得及的。可她本就带着病,这一路折腾又染了暑热,上山后便一病不起,茗朏捎信回去问能否推迟笄礼?夫人回信言:那便按古礼许嫁再行。元娘在山上住了半月总算病愈。可那时正值酷暑,山中清凉,她们便又住了月余,待到秋日爽朗,求医者将边疆告捷的消息带进山的这天才终于启程,急急忙忙地,定要赶在世子之前到家。

“日子真快啊!”下山路上,看着茗朏的背影,元娘不由感叹:“一转眼,女公子也将行笄礼了!”

“元娘其实是想说‘及笄的人不该再如此无矩了’吧?”前夜雨狂风骤,冲垮了数条小路,堆积成的泥坑掩在尚未枯黄的落叶下不知深浅。为了避免陷进泥中茗朏小心地寻着路,时而跳上裸露在外的树根,时而跨上坚固的大石。她穿着淡黄色的襦裙,在斑驳的光影下,在高大的老树间,跑跑跳跳,像个山野孩童,似是异世灵妖。

“女公子既知,怎还不端庄起来?”

“此时只有你我二人,装那端庄作甚?等到了家可有的装呢。”三年前她祖父过世,不久继母又小产,家中皆传是因她生而不祥带来的灾祸。那时她家迁入封地——积城及周边三县——才不满一年,其父正好收到消息称族中有善岐黄之术的女子就在郡内的玉山上随师修习,便立即遣人请茗朏的这位名为思妍的堂秭来家中短住。堂秭大茗朏六岁,与她性情相投,相处颇为亲厚。也正因此让继母动了心思,动不动就会说一些“瞧你们亲的,要一直在一起多好”的话,并悄悄劝说她父亲和祖母。后来果然在思妍告辞时以她们姊妹如何如何亲厚、这份感情如何如何难得、习得一些医术如何如何有用为借口硬是将茗朏托付给堂秭,一并送上了山。

“这段路陡,女公子慢些,可当心别……”元娘话音未落,那“别”后的事便随着一声“啊——”发生了。“可是崴了脚了?”元娘跑上前去问。

“疼死了!疼死了——!这什么破路!诚心跟我过不去!”

“这可怎么好?也不知府里的马车到了没?”元娘一时没了主意,上山折返一趟少不了一个时辰,且独留行动不便的女公子于此亦不放心;下山去叫马夫上山又无人看顾马车,真是两边为难。

“疼死了疼死了!”茗朏还在喊,可其实她根本就没崴着脚,不过摔了一跤,逗着元娘玩呢。但她没有恶意,不过是想在回家前再做一会儿孩童,耍一会儿赖。她生母早逝,又遭继母厌弃,无论在家还是在外祖舅家都像是寄人篱下,只有元娘在她心上代替了母亲的位置。可她们毕竟主仆有别,无论是于礼数上,还是为元娘在府上的日子——她既已甩不脱这“不祥”之名,总不能连累元娘也遭孤立——她都得摆出姿态保持距离。

“对啊!我背女公子下山,在马车上等着不就成了!”

“这山路这么陡,你背我怕不是要摔得更狠了!”

元娘正要作保,却忽听身后有男子言:“女子可需帮忙?”

茗朏未料此处尚有他人,来不及站起只得立即调整了坐姿背过身去,俨然换了个人般沉声答道:“不过跌了一下,无甚要紧。”

“女子莫怕,我非歹人。只是游玩山中偶然听到……”他说到这时顿了一下,茗朏便知道他是听见自己此前耍赖的喊声了。“……声响,循声而来。我家马车就在不远处,女子若有需要但说无妨。”

元娘站在茗朏身后代答:“谢君侠义。我家马车亦在山下。”

“可我在山下并未见有别家马车。许是我上山时还未至。既然女子无有需要,我便告辞了。”

那人走后,还没等元娘转身,茗朏就已经站起来了。元娘生怕她是强忍着疼,急忙去扶,却听她嬉笑着说:“我没崴脚,吓你的。”

“你这……”元娘气急,自知失了规矩,赶紧闭了嘴。

茗朏知道,若是换做羽羽,元娘就不会将这说到一半的话收回去,因为她们才是亲母女。想到羽羽她又问:“羽羽大我半年,也已是及笄年岁,你可为她考虑婚事了?”

“不急,总得等到女公子嫁人了,让她跟过去服侍两年再说。”

“如何就非要等到我嫁了?我若此生不嫁,她也跟着?”

“自然是。”

“怎就自然?这话就算我说亦或嫡母说,你也要咬死不从才是,怎能你先说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山下,果如那人所说只有一辆三轼轺车,车上小僮长得眉清目秀,倚笭而卧,睡得正香。

“女公子再等等,应是快到了。”元娘边说边向路尽头望着。她五日前捎信回府让马车先到县上候着。从县里到山脚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今日寅时托将下山的猎户捎信,让马夫巳时前来接。可这会儿已是巳时一刻,却全不见马车影子。她心中担心又暂无办法,只得拖延着问:“女公子可饿了?我带了路上用的吃食,本想上车再摆,既然还要等一会儿,可否委屈女公子在这儿用?”

下山路上茗朏也想过会是这般结果,却总不愿承认,毕竟就算嫡母与她有隙,家中还有父亲和祖母在,应不至如此的。她顺着元娘的话说:“我正想问你要呢。”两人又往回走了一段,寻了一块隐蔽平整又不挡视线的草地,摆了点心倒了凉茶,闲聊着茗朏不在时府中发生的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聊着聊着就近午时了。“罢了,”茗朏突然说:“再等下去就进不了城了,我们去县上另租一辆车。”她说租车却不提去县上寻那车夫是因为她终于放弃了那点侥幸,那点期盼着县上真有一个候着的车夫的侥幸,那点嫡母尚余表面情分的侥幸,那点父亲与祖母心中有她的侥幸。

而谈话间一直瞄着路口的元娘又怎会猜不出这其中缘由?车夫无非与那些婆子一样,看准了夫人的心思,有恃无恐。之前与她同来的车夫也不过是平时多有求她帮忙的地方才不好拒绝,恐怕还因没能接上女公子庆幸着呢。可她此前毕竟没想到这些人竟会肆无忌惮至此。他们并非恶人,同在府中为奴讨生活也时有帮衬,闲时扯天、节日相贺总算融洽,如何在对女公子的态度上就变了脸呢?就能这样不管不顾?她不能理解也不愿死心,总盼着会有一辆车从路口出现,因此一直匆匆忙忙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并不重要的借口。可随着时间流逝,她的盼望早已变作惯性,只等一个信号——就像茗朏的此刻这句似是突兀却已在两人心间盘桓多时的话——来被动结束,所以她不会说“再等等”,只会为因自己思虑不周而害得女公子受累而自责:“都怪我。”

“元娘可是在小瞧我走不到县里?”茗朏脸上没有半分不悦,是死心的证据,更是自小磨出的技能,那神气让她看起来如孩子般烂漫,话中却尽是看透人心的彻悟。她转头看了元娘一眼,骄笑着说:“你当我这些年在山上是白待的?虽于医术上无甚天赋,可这几步道还是不在话下的。”

“奴婢们这般态度,”元娘忧且。“女公子日后在府中的日子可怎好过?”

“所以我准备尽快将自己嫁出去!说起来我们家到积城也有好些年了,可我总共也就住了一年多,不知城里都有哪些适龄才俊?品貌端庄,谦和温厚?”

“我听闻侯爷似是中意新上任的杨都尉家的大郎。”

“父亲倒是顶会中意的,都尉大人在郡里掌着实权,怎会看得上我家这等承爵无功的破落户?”

“怎是无功?世子这次不就带着军功回来了么。”

“呀!瞧我这记性,可不就是!” 但其实她们根本就没收到任何关于齐玟烈建功的消息。“元娘我们快些走,千万要赶在长兄之前到家。想他这次回来定是要分家了,我大可先……”

“女公子小心。”

她们身后一辆马车卷着尘土疾驰而来,元娘护着茗朏向路边山侧靠了靠等车过去,可那车却突然减了速,未及停便听车上人问:“女子可需帮忙?”声音似曾相识,抬头看去才发现原就是此前山脚下的那辆车。“这里只有一条路,女子是去县上?”车上人立身伏轼而问,十**岁的年纪,尚未及冠,锦服华带,俊朗洒脱。因正午急行,茗朏本正觉闷热,随车而至恰起一阵清风,从路对面的粟田而来,一如他的笑,清爽中带着染尽秋林的煽动。

“正是。”茗朏后退半步颔首道。

“可别再退了,当心又跌了。”驾车人边说边从车上跳下来,看着前路又道:“这还不到一半路程啊。”

这时忽又闻人唤“郎君”,三人一齐看去,是上午睡在车上的小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边跑边喊:“郎君…等我!”

“早该让你跑动跑动,抻抻懒筋。”他回说,转头又道:“我这小僮虽懒,车却驾得稳,女子妇人大可放心。”

他虽未直说,可茗朏听他话中意思——“君要送我?”

“轺车不比容车,入了县难免招摇,只能将二位送至县前,却也好一路步行。此时虽已入秋,暑热尤威,不过跑了几步这厮便已这般,何况女子与妇人才刚下山。”

此人形颀美、性直率,自然要比旁人更易讨得信任,茗朏虽确实累了,却仍心有提防,想寻个借口摆脱了他:“谢君好意,我家马车已在路上。”

“女子上车便是,我自不会与尔同车,叫人搬弄是非。江晨!”他将已经歇在数丈外的小僮叫过来又嘱咐道:“稳着驾车,若遇有来车,定要询问一声,莫错过了女子家接人的容车。

事已至此,茗朏也只得承下这份好意,谢道:“望再有相见日,有缘偿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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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殿那小仙又被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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