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月老作弊
仙界变革有新规:各殿主神每隔千年需投胎下界例行考察。人寿百年转眼即逝,对于仙龄绵长的主神们来说这本就像是枯燥生活里的一个消遣,没什么大不了。可怎知第一批考察回来的主神们却纷纷成了同僚们的笑料,拿他们考察时的痴缠爱情争功夺名明里暗里地讥讽!而其中带头的正是被公认懒散刻薄的姻缘殿主神月老。因此各位被嘲笑过的主神们都盼着早日轮到他下界好报得此仇!对此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于是便早早想了对策——他这神仙在仙界虽名声不好,却人缘好,(也是怪了。)有一挚友于司命殿任职,因变革又升做了命档馆的馆长。此仙兢兢业业也不知怎么和他做了朋友,被迫成了他的帮凶,为他投胎下界之事作弊,不仅让他保留了记忆还留下了一成法力。如此,他不仅成不了笑料更是能在这百年间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简直不要太惹仙恨!
至于他转世投胎的身份,不高不低也正合适,乃是西陲小国——南国国主家的小儿子,名弥煌。南国毗邻东国,也臣服于东国,百年间每有王位更迭便要送一位新王子入东国为质。这些质子有的回来做了王,有的死在了回来做王的路上,还有的就没能活着等到回国的机会,弥煌的叔父便是其中之一。弥煌三岁时,其父继承王位,需在两个儿子中择一人送往东国,王妃因此缠绵病榻数月难起。彼时大王子八岁,性格沉着仁义,不忍幼弟受苦便自请为质,可弥煌却说:“正因我年纪太小,过几年恐就会忘记这痛,而如今长兄已到了记事的年纪,更该牢记此恨日后成为父王助力,接我回国。”其父大慰,虽不忍也还是将他送上了使者马车,涕泪涟涟,剜心剔骨,脱离东国的决心便更加坚定了,从此夙兴夜寐、刺操演蓄未有一日疏忽。然而他如此勤勉倒不是真为了有朝一日能将弥煌接回,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两国开战弥煌就一定会死,如果提前将他接出又会暴露意图贻误战机。所以他备战不是为了自己的小儿子,而是为了南国未来的子子孙孙。所以他的剜心之痛本就不为生离,却是实实在在的死别。
可南国国主不知道的是——他的小儿子并不只是他的小儿子,更是一个从未认真活在人世的老神仙。他担了这质子身份也不过就是为了去繁盛的东国混日子罢了。这一代又一代的帝王姻缘皆要经他的手,谁得宠谁不得宠谁即将得宠更是一目了然。而在这后宫之中宠爱决定地位,地位代表权利。可想而知,最初还与诸位属国幼子同住鸿胪寺所辖住所中的弥煌该是以怎样轻巧当然的姿态搬进了后宫,又如何在这般外戚专权下已然疯魔了的勾心斗角中混得风生水起。没两年就成了太后的开心果。
弥煌五岁这年,曾为东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齐将军为自己的嫡孙女大摆满月宴邀皇太子赏光,弥煌便央求太后让他随太子同去。他们出门时本是晴空万里,怎料宴席吃到一半突然阴云密布,还不等散席就下起了暴雨。太子等不到雨停只好歇在齐家。入夜,雨愈大,弥煌每欲睡着就被齐家这刚满月的嫡孙女歇斯底里的哭声吵醒,他实在忍不了就沿着连廊顺着哭声寻过去。他踮着脚扒着窗,只见那屋里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孙女正被乳母抱着,身边又围着四个手忙脚乱的婆子,而在这些婆子周围则则是密密麻麻的一群借着雨声不停叨咕着什么的怨鬼。
“我就说怎能哭得这样声嘶力竭。虚谷?虚谷——!”他喊来帮他作弊的朋友问这是怎么回事?其初衷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断没想过多管闲事,听过缘由本已转身离去,可困意之下被这哭声雨声怨语声扰得实在心烦,意识稍一松懈反手就抽了这女娃的红绳将她魂魄缠住——怨鬼按魂索人,找不到她的魂魄便如瞎子一般茫然四散——他耳边得了清净安心睡觉去了,全未想过此随手之举竟会改变这女娃的一生。
等弥煌长到十三岁时,已经彻底厌倦了东都城的生活,于是便又想了一个法子——用红绳给自己做了一个替身,装上一场大病再让这呆呆愣愣病病殃殃的替身代自己留在宫中,从此游山玩水潇洒自在,只需偶尔回去表演表演“近日康健了许多”的戏码,查看查看替身状况即可。此后又十年,他本在回东都途中,驾牛路经东南边界,见一山青绿层叠春意可爱,便登山寻趣,一人冷清又邀虚谷同行,美其名曰:“都是为了将你从枯燥的工作中解脱出来”。登至山顶有一房屋,东西房皆已破败许久,无一间可居,唯主屋东北角似是新近才坍塌的,竹栅栏围成的院落杂草丛生,曾用以晾晒的木架支零破碎地散落草中,泥土半掩下仍可见去岁落叶枯黃。此景此状,弥煌自然会误将其当做弃屋,逢天欲雨正想进屋小避,却被虚谷拦了一道,这才发现屋内尚有主人,且正是当年他用红绳缠住的那位齐家嫡孙女。
“女……”他好悬说漏了嘴,赶紧改口道:“有人在吗?主人家可否容我避避雨?”
屋内未及言语,先传出一阵咳嗽,又闻:“屋舍已破,户畸难锁,君请自便。”
此时虚谷已归。弥煌推门而入,门框因变形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屋内更是一片狼藉——坍塌的木瓦泥砖散落一地,断面的书案一边隐在碎瓦堆里,一边翘着腿支着被压碎了大半身子的书柜。阴暗的天光从书柜上方半丈宽的破洞渗进来一直延续到地炉边,而地炉昏暗的另一侧三步处便是隔着主家闺阁的一扇贴着避邪符文的门。这符文倒提醒了他,验看之下果然有一套法器镇守屋外四角,只是原本埋于坍塌的东北角处的那只缺失了。
“今日春寒尤盛,女子怎未生火?”
“君也奇人,屋破至此,却只问何不生火?家本无薪,昨夜忽又有了,只是杂埋在碎瓦堆里麻烦了些,还烦请君自取来。”
一门之隔,弥煌比之先前于户外时更听得出她声音中的疲乏气短,到底难不可怜她初遇时不过满月孩童,再见日却已死期将至。
“我看这书案虽折,却是块上好木料,烧掉岂不可惜?”
“总是要烧掉的,利于活人,总好过送予孤鬼。”
看来她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既有这话,弥煌也无需再假客气,拆捡了木料在地炉里燃起火来又煮了茶,这半塌的漏屋才算有了些暖意。他便又问:“女子家中可有什么吃食?”
里屋一时没了回话,弥煌正疑她是否昏睡过去?就听言:“不巧,粮米本该昨日送来,许是落雨路滑,耽搁了。”
弥煌心想:“这雨不是这会儿刚下的?此前半月可晴朗得很。”但也只说:“听声音女子似是染病已久,既有人送粮,山下应尚有亲故,何故独居山中?”
“君莫怕,我并非山中精怪,也尚未化孤魂野鬼,只是命中有债,居于山中为自赎罪、为家人祈福罢了。”
“孤魂精怪有何惧?却是女子这般毫无戒心就不怕我乃歹人加害于汝?”
里屋又是一阵咳嗽,再传出的声音又比刚刚更沙哑了些:“君非乎?”
“自是非也。”
“那倒可惜。”
“可惜?女子年纪轻轻怎不向生反倒求死?”
“能向生,自然求生;若不能,求死总好过生不如死。”
此时风息雨酣,室内半堂天光一炉火,盘坐炉旁的弥煌的影子映在分隔寝室的门上,如一只好奇的鬼附耳窥探着动静。屋外雨落的沙沙声、木料燃烧的噼啪声,不是它们吵得心烦,而是它们衬出的静让弥煌心烦。“汝我本陌路,亦将归陌路,女子既已存死志,何不将平生述与我听?全当在这茫茫人世留个印记。”
室内半响无声,弥煌亦不想追问,却又忽闻轻语:“我本贵门掌上珠,三月未满母先亡。幼时体弱常延榻,锦衣玉食病难挡。曾有方士言前世,怨深债重今生偿。重金求得护身锁,果得康健无异旁。六岁继母入门来,初时和睦无嫌疑。两年无出愁愈浓,又闻不祥渐生隙。恰逢祖父受封侯,山长水远苦路遥。借言外祖年事高,劝父留我代母孝。一住三载再归家,不知幼弟已抓周。隔年祖父登鹤去,长兄投军战事骤。六甲继母忽小产,流言四起心惶惶。家中堂秭善岐黄,久随名师居山上。父请相聚兼调治,别时相托尽美言。山中岁月多自在,转眼就到及笄年。乳母带病入山来,强撑笑语传相念。初秋病愈启程时,边疆大捷遍告日。路遇翩翩有缘人,奈何命孤缘难结……”
屋外雨声依旧,若帘若网,罩山围屋,仿佛这世间早已沉寂,仿佛这落水永恒不变,仿佛他与她之间一扇门隔着两个世界,屋外的人恍惚自己听得的声音究竟是来自一个人一只鬼还是一个能言会道的怪物?亦或被这大雨困住不知此身已死的魂魄?而屋内的人亦不知自己说与听的究竟是山中匪、索命鬼、还是自己将死的幻念?早已人去的空无?但她并不在乎,他也只是恍惚。
“女子既已是将死之人,又何苦囿于虚礼?此时天雨未停寒意浸骨,不如围炉同坐,饮杯热茶?”
“非我守礼不出。君读圣贤书自是不信怪力乱神,说来可笑,我本也觉荒诞,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我非是不信,却也不怕。”
“长兄也说不怕。他重义博学、德才兼备,武艺更是出众。本有锦绣前程,却全因受我连累…英美辄止少年时,未展抱负身先死。天色将暗,君趁亮下山去吧。纵雨未停,也好过留此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