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磨合

出租屋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昏暗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个带来彻骨寒意与……复杂困惑的背影。

南司枭依旧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床沿,像一尊被遗忘在废墟里的、布满裂痕的石像。右肩被三角巾悬吊固定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左臂上崭新的纱布传来碘伏辛辣的气味,掩盖了血腥和泥泞。额角和嘴角冰凉的药膏似乎还在渗着寒意。

东方卿吟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钢针,反复刺穿着他混乱的神经。

“清理逻辑障碍,是我的责任。而你……暂时还属于需要被清理的障碍范畴。”

负担。障碍。

这就是他对拼死相护的全部定义?用最冰冷的理性,将沸腾的热血和碎裂的自尊彻底解剖、归类、贴上标签?

南司枭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油腻地面上一块模糊的水渍,那是他滴落的雨水混合着泥浆和血水留下的痕迹。

胸腔里翻涌着屈辱、愤怒、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巨大空洞……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

他试图活动一下麻木的左手手指,指尖触碰到床边那盒被东方卿吟留下的消炎药。冰冷的药盒棱角硌着他的指腹。他猛地抬手,想将那碍眼的东西狠狠扫飞!

动作牵动右肩,“嘶——”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扬起的左手僵在半空,最终只能颓然落下,重重砸在硬板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永远像精密仪器一样冰冷的家伙,会出现在这条污水横流的陋巷深处?会踏进这间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出租屋?会拿出那些一看就不便宜的、包装整洁的药品和绷带?会顶着碎裂的镜片,用那双毫无温度的手,处理他这些在对方眼中“毫无美感”、“原始野蛮”的伤口?

仅仅是因为……他是“需要被清理的障碍”?一个碍眼的、需要修正的BUG?

南司枭烦躁地抓了一把湿漉漉、沾着泥点的头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雨巷中的画面:棒球棍呼啸着砸向东方卿吟后脑时自己心脏骤停般的窒息感;将他狠狠拽到身后时手臂上传来的惊人力道;刀刃寒光闪过瞬间,东方卿吟那快如鬼魅、精准得不似人类的拦截手法;还有他捏碎黄毛手腕时,碎裂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彻骨的冰冷……

那不是恐惧。那更像是……某种被触犯底线的、极度克制的毁灭欲。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认知在南司枭混乱的思绪中艰难地破土而出:东方卿吟的愤怒,并非全无道理。

他那套冰冷的逻辑背后,或许……也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不容侵犯的规则?而自己那种狂暴的、不计后果的“保护”方式,恰恰是踩进了那片雷区?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甚至比伤口更让他感到刺痛和无所适从。

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小方桌上。碘伏瓶盖拧得严丝合缝。用过的棉签和纱布被整齐地收拢在塑料袋里。崭新的弹性绷带卷安静地躺在一旁。一切都摆放得如同经过丈量,带着那个书呆子令人发指的强迫症痕迹。

南司枭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桌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副眼镜。

是东方卿吟的眼镜。

半边镜片碎裂成蛛网状,细小的玻璃碎片还沾在扭曲的金属镜框上。镜腿似乎也有轻微的弯曲。它就那么随意地搁在肮脏油腻的桌角,像一个被遗弃的、格格不入的精巧仪器。

南司枭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那个永远一丝不苟、如同行走的精密刻度尺一样的家伙……他顶着半边碎裂的眼镜,还有额角那道细小的血痕,淋着冰冷的雨,就这样一路走回去的吗?

为了他这个……“需要被清理的障碍”?

一股更加强烈的、混杂着自厌与某种灼烫情绪的热流猛地冲上南司枭的头顶!他猛地站起身!

“操!”

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牵动着全身的伤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目光死死锁住桌上那副破损的眼镜,几秒钟后,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动作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起它!

冰冷的玻璃碎片边缘硌着他的掌心。他盯着那破碎的镜片,碎裂的纹路仿佛也蔓延进了他自己混乱的世界里。

九点三十分。

雨后的街道被路灯染成温暖的橘黄色,空气清冽湿润。白钰家所在的老式小区楼下,高大的梧桐树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偶尔滴落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季蕴双手插兜,背靠着冰凉的路灯杆,微微仰着头,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三楼那扇亮着柔和暖光的窗户上。

窗帘是米白色的,此刻拉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里面走动了几下,然后灯光稳定下来,人影消失,大约是坐下了。

他就这样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

晚风吹动他额前微湿的碎发,精致的眉眼在路灯下褪去了惯有的张扬戏谑,显出一种难得的沉静。

小区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猫叫和自行车驶过的链条轻响。他并不觉得无聊,相反,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盈在心间。

那扇窗户透出的光,像黑暗海洋中的一座灯塔,微弱,却足以驱散某些深埋的恐惧——至少,他此刻愿意这样相信。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三楼的灯光熄灭了。整个小区似乎也随之沉入了更深的静谧之中。

季蕴这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陷入黑暗的窗户,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无声地融入了小区外被路灯照亮的街道。他的影子在空旷的路面上被拉得很长,跳跃着,带着某种轻盈的雀跃。

星期五的早晨

高一(3)班教室。早读课前的喧闹如同煮沸的开水。假期将近的躁动和昨夜暴雨带来的清凉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充斥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与嘈杂。

课代表在讲台上拍着桌子喊着“安静!交作业!”,收作业的小组长在过道里穿梭。

白钰早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摊着英语课本,目光却有些飘忽。

昨夜值日时的惊恐、黑暗中的崩溃、以及回家路上那种被无声笼罩的奇异安心感……种种画面交错浮现,让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蜷缩。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瞟向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季蕴还没来。

白钰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迅速低下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上。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卧槽……”

“枭哥?!你手怎么了?”

“跟人干架了?谁啊这么猛能伤到你?”

议论声和倒吸冷气的声音瞬间盖过了早读前的嘈杂。白钰循声望去,心头也是一紧!

只见南司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阴影,显然是整夜未眠。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臂——那不是简单的吊着绷带,而是用专业的弹性绷带从颈后绕过右肩,将整条右前臂牢牢固定在胸前,形成了一个标准的三角巾悬吊姿势。

左小臂上也缠着干净的纱布。嘴角和额角的淤青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他整个人像一头受了重伤、却依旧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孤狼,赤红的眼睛扫过人群,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暴躁戾气,让原本围上去的男生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南司枭无视了所有的目光和议论,抿着苍白的唇,径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的动作因为右臂的固定和可能的腿伤而显得僵硬吃力,每一步都带着压抑的痛楚。

就在他快走到自己座位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白钰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当视线落在旁边东方卿吟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上时,南司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脚步似乎也顿住了半秒。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艰难地挪到自己座位上,重重地坐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和内心的不平静。

教室里短暂的寂静后,议论声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般迅速扩散开。关于南司枭为何重伤的各种猜测在窃窃私语中发酵。

早读课铃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议论。

英语课代表开始领读,教室里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朗读声。

白钰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再次瞟向那个空空的位置。

东方卿吟……也还没来。

他从未迟到过。

一种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白钰的心头。

昨夜图书馆闭馆的暴雨声、那条幽暗的小巷……一些模糊的片段在他脑中闪过。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念头,但握着书页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身影无声地走了进来。

是东方卿吟。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包括白钰在内许多人的注意。

不仅因为他从未迟到却此刻才到,更因为他的模样——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校服衬衫领口似乎沾了点不易察觉的灰渍。

最为显眼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右边镜片明显是崭新的,透明澄澈,而左边镜片……赫然是碎裂的!

蛛网般的裂纹从中心扩散开去,虽然被仔细清理过,没有残留碎屑,但那扭曲的裂痕如同某种暴力的烙印,清晰地横亘在镜片之上,与他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

额角处,一道浅浅的、已经结痂的粉色划痕,在细碎的额发下若隐若现。

他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或惊愕或探究的目光。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如同设定好参数的精密仪器,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只是在经过南司枭身边时,他的脚步似乎有了一刹那极其细微的凝滞,目光极其快速地、如同扫描仪般掠过南司枭被牢牢固定的右肩和左臂的纱布。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关切,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冷静的、近乎评估的审视。

随即,他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习题册,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脸上那副破损的眼镜和额角的伤痕根本不存在。他摊开一本厚厚的量子物理专著,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瞬间将自己隔绝在早读课的喧嚣之外。

南司枭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但从白钰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在南司枭听到东方卿吟走近的脚步声、以及感受到那道冰冷目光扫过的瞬间,他搭在课桌边缘的左手,骤然握紧了拳头,指骨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紧闭的眼睫也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教室里,朗读声依旧。

但某种无形的、紧绷的暗流,却在两个沉默的身影之间悄然涌动。破碎的镜片映照着窗外初升的阳光,折射出冰冷而复杂的光斑。

——『命运的第八个齿轮磨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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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枭钰蕴
连载中盈冰红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