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阴宅客(二)

第三章阴宅客(二)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那扇形同虚设的小窗,给冰冷的屋子镀上一层惨淡的亮色。

我几乎是数着秒熬过了后半夜,背靠着铁门,身体僵硬得像块冻透的石头。

直到窗外传来隐约的车流声和早起行人的脚步声,那如同实质的黑暗才渐渐褪去,屋子里那股混合着卤肉和香烛的诡异气味似乎也淡了些,被更清晰的霉尘味取代。

膝盖上撞青的地方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昨晚绝非幻觉。我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手脚,站起身,目光扫过角落那四个依旧油亮亮的猪蹄。胃里一阵翻腾,不是饿,是恶心。房东老张那张黝黑、躲闪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安稳?呵。

我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收拾。那间所谓的卧室,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拎起装着全部家当的旧背包,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阴冷、诡异的屋子,毫不犹豫地锁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栋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老楼。

清晨的冷空气吸入肺里,带着点城市特有的尘埃味,却让我感觉无比清爽,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无形的包袱。

按照短信上的地址,“星尘占卜馆”离得不远,隔着两条街,在一个相对不那么破败的老街区转角。

九点十分,我站在了“星尘占卜馆”的门口。

店面不大,夹在一家卖茶叶的铺子和一个锁着卷帘门、贴着“旺铺招租”的店面之间。

深棕色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原木招牌,上面用流畅的银色字体刻着“星尘占卜馆”五个字,旁边点缀着几颗细小的、像是随意洒落的星星图案。

玻璃橱窗擦得很干净,里面陈列着一些水晶球、塔罗牌、造型古朴的罗盘,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像是矿石或骨头做的小玩意儿,在晨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

整体感觉……意外的干净、雅致,甚至有点神秘的艺术气息,跟我想象中那种烟雾缭绕、神神叨叨的算命摊子完全不同。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檀香、旧书页和某种清冽草木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我身上残留的出租屋霉味。

店里光线柔和,靠墙立着几个顶到天花板的深色书架,塞满了各种厚薄不一、书脊泛黄或簇新的书籍,有些书的名字我看不懂,像《星野图志》、《周天衍义》、《符箓通解》之类的。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宽大的原木桌,上面摊着星图、几枚古旧的铜钱、一个黄铜星盘,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桌后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他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六岁,穿着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衬得皮肤有些过分的白皙。

头发是自然的深栗色,带着点微卷,随意地散在额前。

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街角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略显慵懒的轮廓。

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页边缘都磨毛了的线装书,看得专注。

这就是牧玄?昨晚那个在诡异时刻打来电话,隔着手机“闻”到猪蹄味的老板?

他似乎听到了开门声,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转了过来。

那是一双非常特别的眼睛,瞳孔颜色很深,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玉,清亮,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平静。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惊讶,没有审视,就像看到一片叶子飘落那样自然。

“初七?”他开口,声音和昨晚电话里一样,平稳清晰,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慵懒沙哑,却奇异地让人心神安定。

“嗯,是我。牧老板。”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稳。孤儿生涯让我习惯性地在人前维持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哪怕心里还揣着昨晚的惊悸和满腹疑问。

“坐。”他用下巴点了点桌子对面一张看起来同样舒适的高背藤椅,自己则慢悠悠地合上书,把那本厚厚的线装古籍放到桌角一摞书上。

《星野异闻录》?这是什么奇怪的书?

我在他对面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背包放在脚边。

“喝点什么?茶?还是……”他端起自己那杯茶,随口问。

“不用了,谢谢。”我连忙摆手。不是客气,是胃里还因为那猪蹄味儿有点不舒服。

他也没坚持,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我脸上,很直接地问:“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个人都能看出我精神不济,但他这么问,总让我觉得意有所指。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新地方,有点认床。”

他轻轻“唔”了一声,没再追问,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阳光落在他指尖,修剪得干净整齐。

“简历我看过了。”他换了个话题,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没什么特别要求,就是店里日常的打扫整理,帮着归置书籍器物,偶尔跑跑腿送点东西。活不重,但得细心,手脚干净。”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我,“包吃住。住的地方就在楼上,有独立的小间,带卫浴,肯定比你昨晚待的那地方……透气。”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有点轻,那深潭似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说: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果然知道什么。昨晚的电话,绝非巧合。

“工资呢?”我压下心头的波澜,问出最实际的问题。生存面前,好奇心可以暂时让步。

“试用期一个月,三千五。转正四千,交社保。”他报了个在本地不算高但绝对能活下去的数字,“干得好,年底有红包。干不干?”

干净的环境,包吃住,远离那鬼地方,还有工资拿……这简直是溺水时递过来的救生圈。

“干。”我没有任何犹豫。

“行。”他干脆利落,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简单的用工协议,“签个字,今天就可以开始熟悉环境。楼上房间钥匙在那边挂钩上,蓝色那把是你的。”他指了指门后一个挂满各种钥匙的木牌。

签完字,我拿着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至少,今晚不用再回那个冰冷的凶宅了。

“先带你看看地方。”牧玄站起身。他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毛衣长裤,身形挺拔,带着一种闲适的优雅。

他领着我穿过书架间狭窄的过道,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漆成和墙壁同色的木门,后面是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楼上是一个不算大的起居空间,被巧妙地隔开。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厨具齐全,干净得反光;一个小客厅,放着舒适的布艺沙发和小茶几;还有两扇关着的门。

“这间是我的。”他指了指靠里、更大的一扇门。然后走到靠外、对着楼梯口的那扇门前,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我手里的钥匙,“这间是你的。里面东西都备齐了,自己看看。”

我拧动钥匙,推开门。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单人床,铺着干净的蓝格子床单;一张小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不大的衣柜。最重要的是——一扇窗户!虽然不大,但正对着外面相对开阔的街道,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是干净的、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和昨晚那个冰冷、黑暗、散发着诡异气味的出租屋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谢谢牧老板。”这句感谢发自内心。

“叫我牧玄就行。”他靠在门框上,姿态依旧慵懒,“收拾一下,下午开始熟悉楼下。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目光扫过我带着倦意的脸,“要是实在困,现在补个觉也行。看你那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调侃,却奇异地让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放松了些许。或许是因为这里明亮的阳光,或许是因为他那种万事不萦于怀的态度。

我把背包放在椅子上,简单归置了一下。躺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意。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就在我意识快要沉入睡眠时,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放起昨晚的画面:那冰冷的触感、诡异的开门声、黑暗中无声的注视……还有角落里那四个油汪汪的猪蹄。

即使离开了那间屋子,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疑惑,并没有完全消散。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

牧玄……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占星馆,真的只是个占卜店吗?

带着这些纷乱的念头,我在阳光里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总有些模糊的、冰冷的影子在晃动。醒来时已是下午,阳光已经西斜,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我下楼时,牧玄正坐在那张原木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色玉石棋子,面前的星图上放着几枚铜钱,似乎在推演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把那枚棋子轻轻搁在星图某个位置。

“睡醒了?气色好点了。”他淡淡地说,目光又落回星图上。

“嗯。”我应了一声,开始打量这个我要工作的地方。

书架很高,书籍分类似乎很杂,天文、地理、历史、民俗、甚至还有一些外文书。那些水晶球、罗盘之类的器物也摆放得井然有序,但擦拭起来估计是个细致活。

“先从打扫开始吧。”牧玄头也没抬,“书架不用动,灰尘用鸡毛掸子轻轻掸掉浮灰就行。架子上的器物,小心拿下来,用干净的软布擦拭,别用水,放回原位。地面扫干净,拖一遍。抹布和水桶在卫生间。”

他的指令清晰明了。我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先从擦拭那些器物开始。那些水晶球入手冰凉沉重,罗盘的指针在指尖触碰时会微微颤动,一些刻着奇怪符号的小木牌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气。

擦拭它们时,需要格外小心,也让我浮躁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这工作确实需要耐心和细致。

牧玄一直坐在桌后,有时看书,有时摆弄那个复杂的星盘,有时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我看不懂的轨迹。

他话很少,店里也很安静,只有我擦拭器物的轻微摩擦声,和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这种宁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三天。我白天在占星馆打扫、整理、学习摆放那些器物(牧玄会偶尔指点一下它们的名字和大概用途,比如“那是寻龙尺,不是天线宝宝”),晚上回到楼上那间洒满阳光的小房间。睡眠渐渐安稳,只是偶尔还会梦到那间冰冷的出租屋和黑暗中无声的注视。

第四天下午,阳光正好。我正蹲在书架底层,小心擦拭一个造型古朴、像是某种兽骨做的铃铛。牧玄坐在桌后,手里捧着一杯新泡的茶,茶烟袅袅。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店里的宁静:

“你之前住的那地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微微僵硬的背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晚上……是不是不太清净?”

我擦拭铃铛的动作停了下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根扎在心里的刺,猛地被触动。我缓缓站起身,转过身看着他。

牧玄端着茶杯,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没有探究,没有猎奇,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所有的伪装,所有试图维持的“正常”和“沉稳”,在这个问题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那晚的经历,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恐惧,疑惑,还有一丝……终于有人点破的、隐秘的委屈。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点了点头,简单地说:

“嗯。晚上……有动静。门自己会响,有东西……在屋里。”

我没说“鬼”,也没描述那些细节。但我知道,他明白。

牧玄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呷了一口热茶,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他放下茶杯,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地缚灵。”他吐出三个字,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怨气未散,困在那儿了。不是什么厉害东西,就是……”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在斟酌用词,“挺膈应人的。”

他抬眼看向我,那平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竭力维持的镇定,看到我眼底深处残留的惊悸。

“想彻底解决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我要不要添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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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接线员与他的占星师
连载中鱼予榆 /